琉璃锦夏灼华年

　　闻言，我也弯起了嘴角，却挂不出轻松悠哉如他的笑。挣扎过的灵魂，身上多少都有绳印。我突然失去了先前的气势与决心，有一种被人揭穿却仍要强装的无力感，只能努力保持镇定看着他，无从作答。
　　“三小子总还比你当年强一些，虽受了重创，好歹保下一条命。”柒音轻叹一声开口说道，声音里藏了几分残余的酒气。那一声“三小子”不知曾被暮染抗拒过多少次，他却仍是叫的再顺口不过。
　　只听他继续说:“他不过是在玉央山闭关养伤，算不上什么消失。你以为让一位神仙消失是件多么容易的事？世间又有几个像你那般能折腾的？”
　　我听到他这微微讽刺的话，一颗心却总算放下大半，看着柒音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咧嘴笑道:“承蒙不弃，折腾了一趟，还有幸来这儿领受你的毒舌。”
　　他一听楞了一愣，随即也笑起来，嘴角弯起的弧度让人放松，连带出口的声音也溢出些许暖意:“槿夏，你总算回来了。”
　　我点点头，应和道:“回来了，回来了。”
　　他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思索片刻说:“要去玉央山看看吗？他多半还不知道你的事。”
　　玉央山离这儿不远，一向便是三殿下的属地，只是暮染向来不曾稳妥地呆在那里，久而久之，莫说旁的人，便是他自己也不大记得还有这样一处容身之所。不成想那一场重创，却让他困在那里近千年。
　　我摇摇头，再一次看向远处的梓桑。时间已不算早，梓桑仍靠在那里，分明的侧脸因为距离的原因显得柔和。他很像我，眉眼，鼻梁，甚至嘴角的轮廓，我看着看着，心中不禁飘过阵阵酸涩，如若沫儿还活着，也该长大许多，或许再过些年月，也会长成梓桑这么个模样。但沫儿其实更像他父亲些，有着山融月落一样璀璨的墨色眼眸，笑起来仿佛淌起千万涟漪，温柔动人，不笑的时候，又如同暗夜里幽深无波的古井，摄人心魄。
　　记忆中年幼的梓桑已长成这般翩翩少儿郎，岁月的确是把刀，不光是用来杀猪的，更抹杀了无数鲜活明亮的情绪。
　　我垂下眼，只觉得因果之中我们忙忙碌碌，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都变得模糊起来，有谁的快乐得以长久，又有谁当真被命运遗弃，一切不过是自怨自艾罢了，有所奈何，又无可奈何。良久，我无力开口道:“既是闭关，便少不得闲人勿扰。我只要他平安就好，至于其他，再多便未免贪心了。”
　　柒音笑笑，不置可否，指尖却突然触上我额头。冰凉的触感激的我一阵怔忪，只听到他温软清扬的嗓音，如桑落酒里泡过的琴弦铮然响在耳边，“ 还记得吗？人生路长，且行且尽欢。 ”
　　他看着我，像是呓语，眸中腾起一层白雾，叫人看不透彻，却只是一瞬的时间，他已收回手去，起身走出了凉亭。
　　风起吹落盏盏洁白流苏，我怔怔望着地上的落花，说不出话来。
　　岁月是有颜色的，既是青青的藓苔，又是苍苍的白发。
　　许久以前，苏白还是凡间那个清朗俊秀的翩翩书生，暮染也还是那个放荡不羁上天下地的顽劣三殿下。我们拉着柒音喝酒泛舟斗蛐蛐，爬上别人家的院墙偷果子，下过堵场，混过青楼，甚至闯过法场。
　　柒音时常感叹自己一把年纪，却与小一辈的我们厮混在一起，我便拍拍他的肩，安慰道:“非也。卿这叫童心未泯，同流合污！”
　　四人同时笑起来，举杯一饮而尽，高和一声:“人生路长，且行且尽欢！”
　　漫漫无边路，而那时的我们，的确从不问前途，只计今朝尽欢愉。

　　再回到璃夏城的时候已经接近天黑。梓桑含糊的说了句告辞，便提着跟柒音要来的酒匆匆离开，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明暗不明的脸上是何表情。事实上，一路回来，他也不过同我说了两句话。
　　“走吧。”
　　“父亲一切安好。”
　　……
　　他并未将心中的团团疑问问出口，即便他真的问起，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如钩新月挂起来的时候，檀奴端着热腾腾的粥敲开我的房门，在我放着光的两眼下不住低声嘟囔着:“不是说小公子神武的嘛，还说什么半柱香即可，怎的姑娘偏跟去了那么久。这粥来来回回热了七八回，眼瞅着天儿都黑下来，我还当姑娘要夜宿在外了。”
　　我眨巴着眼睛瞅着她，心里一阵发笑。这丫头定是还记恨着白日里被我抹尽了面子的仇，全没了初见时的自持与拘泥。我乐呵呵的捧过她手中的碗，拿着勺子撇起两口放到嘴里，顿时心满意足，“好檀奴，我这不是回来了。待我哪日发达了，也带着你去见见世面。”
　　她干巴巴的看着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红着一张脸回道：“奴婢不是埋怨姑娘……”
　　“对了檀奴，小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你家城主身边的？”我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听说小公子乃堂堂天帝长孙，又是四大神君之一，怎么偏偏住了个如此偏僻边远又算不得什么规模的府邸？”想想梓桑的离朱宫，除了那一片富丽妖娆的凤凰花，实在算不得体面。
　　“诶？啊……小公子很早就跟在城主身边了，只是究竟从何时起便跟着，奴婢就不清楚了。小公子似乎很是敬重城主。百年前城主搬到璃夏城，小公子前后脚随着，也往旁边建了个离朱宫住下了。”
　　“呦呵，真是叔侄情深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却突然发现自己今儿个委实嚣张了些，正打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向别处，檀奴却好似来了兴致一般:“姑娘才来没多久，许多事情不知道也是正常。小公子那样的人，年纪轻的跟什么似的，天赋却高的跟什么似的，自然要比其他人傲娇许多，这天底下能镇住他的怕也只有咱们城主了。可话说回来，咱们城主年轻时候委实不比小公子差呢。”
　　“哦？”我喝粥将将喝了个半饱，将碗一放，撑着脑袋笑眯眯瞅着她。
　　檀奴重重点了一点头，满眼的崇拜就快要溢出来:“咱们城主可是九重天上堂堂二殿下，以前立下的丰功伟绩数都数不清，莫说是女子见了他的风度神韵之后争先恐后接近的，就连男子也无不钦佩敬重。只是可惜啊……”
　　她说着说着突然摇了摇头，一副心酸模样看得我都有些动容，一时不忍搏了她的兴致，附和道:“如何可惜？”
　　“咱们城主他，他为了小公子什么都不要了，功名，地位，前途，都不要了。明明早就到了婚假的年纪，这些年来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留心过，可小公子，小公子还小……”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跟蚊子哼哼没两样。
　　我眉心突然一阵乱跳，这丫头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檀奴，你何时升的仙？”我问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许是我话题转的快了些，而她又太过投入了些，总之我这一问把她问的呆了许久，才扭扭捏捏的回道:“奴婢，奴婢五百年前化得人型，还未，还未取得仙籍……”
　　我头皮又是一阵发麻。果然如此。天地万物皆有灵性，机缘巧合，得以修炼，化为人型，再逾数年，得因缘冀会，方可历劫飞仙，这其中，少则百年，多则万年，全因本体悟性和机缘所至。当然了，还有生来便得人型，具仙根的，又是另说。那些修得人型却尚未飞升的，便是妖，也是这天地间最自由的一族。
　　檀奴一张脸又微微红起来，我斟酌一番问道:“檀奴你……本体是什么来的？”
　　她闻言将头低了低，耳朵根都跟着红起来，扭捏了几下回答:“奴婢，奴婢与那院中芙蓉，本是一家。”
　　我一愣，还算自家人？
　　“这城里，这城里人……”
　　“城里原本除了城主便没别人住了，就连苏公子也是后来才搬来灵暖阁的。如今多出的这些，都是咱们前前后后才修得人型的小妖。”
　　我又是一愣，反应了半天，伸出手握住了檀奴，一脸肃穆的冲她说:“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我发誓此番绝无敷衍，可檀奴却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吱呜了半天也没能顺溜下一句完整的话来。
　　正大眼瞪小眼间，窗外突然一片华光大盛，紧接着听到一个细细的陌生声音响起，
　　“公主，就是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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