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 迹

　　我仿佛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那黑暗如同猛兽将我吞噬了。心里的恐惧如今想起来，依然会让我头皮发麻，浑身战栗。
　　我无法再说下去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好像有一团东西堵得难受，我开始颤抖着肩膀抽泣起来。郑阳放下渔杆，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没有说一句话，而此时的我不需要言语的安慰，我可能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倾诉的机会，把埋藏在心底的往事说出来。本来我以为它会永远沉积在心底，压得我无法喘息。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一片寂静，只有我的抽泣声一直响着。时间慢慢流走，渐渐地我觉得喉咙不那么堵了，胸口也不闷了，身体很疲惫，但是心情轻松了很多。我慢慢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泪，抬头重新凝视着微波荡漾的河面。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我听见了自己稍微嘶哑的声音响起。
　　“......等我再醒来时，看见爸正跪在地上，抱着那个黑发白衣女人痛哭，哭得特别伤心。他一边哭一边说：‘容荟，我不该打你。是我害死了你。是我的错，你醒醒呀！’爸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我不相信那个女人就是我妈，我妈怎么会挂在房顶上呢。我只知道每次她和爸吵过闹过之后，我们三个人还会生活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因为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但是我不敢走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爸抱着她在哭。当天晚上我们家里来了很多人，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姑父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些人。姥姥一看见我，就抱着我伤心地哭了起来。而我就像是傻了一样，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茫然在看着周围的人一句话不说，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第二天他们把那个黑发白衣女人用白布蒙着抬上了一辆车，爸抱着我也坐在上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直盯着那白布发愣。其实我特别想揭开白布看看下面的人到底是谁，可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动。等到了一个地方，他们又把她抬进了一间屋子里。等了半天，后来就有一个陌生的人要把她推进另一个房间里去。我忽然感到如果我再不去看看她是谁，就来不及了。于是我大叫一声‘不要！’就拼命地往上冲。可是我没能冲过去，就被爸抱住了，他痛哭着，我也着急地哭起来。我哭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看清那个人的脸，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我又蹦又跳地使劲挣扎，也没有挣脱爸的怀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推进了另一个房间，关上了门。最终我都没有看清她的脸。后来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让我抱着一个盒子，爸则紧紧地抱着我。那时我不愿相信那个黑发白衣女人就是我妈，我真的无法相信。一开始，每天放学回到家，一推开门我就喊妈。我还天天幻想着，说不定哪天我放学回来，推开门就能看见妈正在厨房里做饭呢。我不让她抱我，她也可以继续和爸吵架，只要她能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但是慢慢地，我知道妈真的不在了，家里只剩下爸和我，我们的家变得不完整了。那段时间爸迅速消瘦，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继续上班，我继续上学，可是没有妈的家真的就不像家了。爸变得沉默寡言，我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虽然他仍然像以前一样疼爱我，可是我常常在想，如果他不打妈，妈是不会离开的，这都是他造成的，他自己不是也说是他害死了妈吗？那时候我被这个执念纠缠着，我无法原谅他。慢慢地在我和他之间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故意疏远他，后来干脆连爸也不愿意叫了，习惯用沉默的方式对待他。可是我心里却一直非常地矛盾。爸对我一如从前，而我也忘不了小时候的那些记忆。越长大了，那些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了，就像都刻在了脑子里。可是我一想到妈已经不在了，我又有点怨恨他。我就像是被人追到了悬崖边上，往前退后都没有路。我变得越来越孤独，经常失眠整夜睡不着，就算是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梦见一个黑发白衣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有时根本看不清她的脸，有时她一转身却变成了童话中魔鬼似的一张脸，非常恐怖。我常常被吓得半夜大哭大叫，任凭爸怎么哄都平静不下来。我看出妈的离去，再加上我的改变让爸非常痛苦。四年前，爸带着我离开了那个令人伤心的家，搬到了这里。也许他以为改变一下环境对我们都会好一些吧。但是并没有，我依然经常做噩梦，爸也没有变得轻松起来，他开始抽烟喝酒。我不想他变成这样的，希望他还是以前那个爽朗整洁的他。有一次他喝醉了，问我是不是恨他。当时我没有回答，其实我特别想拥抱着他，告诉他我不恨他我爱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最爱他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沉默得太久了，也因为觉得那样做会对不起妈。我就被这么撕扯着，有时绝望得真想死了算了，可是我又很舍不得爸。我真的很矛盾，很痛苦......”说到这里，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
　　“当初你妈为什么老是和你爸吵架呀？”沉默了一会，郑阳突然问道。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小，只记得妈经常发脾气，后来他们就老是争吵。妈不在了之后，爸一直都没说，我也没问过。”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爸那么爱你妈，他是不会无缘无故打她的。而你妈怎么会因为被打了一下，就那么轻率地自寻了短见呢？这里面一定有别的原因。就像我爸和我妈，他们平时相敬如宾，心里都会想着对方。可是他们也会吵架，吵得厉害了也曾经嚷嚷着要离婚。但是吵完之后，还不照样和从前一样过日子。”
　　听了郑阳的话，我也迷惑了。沉思了片刻，我皱着眉头说：“其实我也想不明白，只记得我妈好像一直不高兴，老是心事重重地，爸对她再好，她还是冷冰冰地不愿和他说话。----可是、可是不管怎样，她是我妈，她真的不在了，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永远......”我痛苦得嘴唇都在发抖。
　　郑阳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说：“别再想那么多了，莫赟。其实不幸的事情并非只有你经历过。不管谁对谁错，都已经过去了，是不是？本来发生那样的事就让人很痛苦了，何必再想那么多来折磨自己呢？现在和将来才是最重要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直纠结下去，难受的只有自己。”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抽回了手。
　　听了他的话，我又陷入了沉默。其实许多道理我都懂，可是心底里就是横着一道坎，怎么都逾越不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着于什么，宁愿让自己一直这么痛苦着，也不愿意全部放下。
　　太阳从头顶上已经挪到了西边，河面上依旧闪着波光，只是阳光照射着，感觉不是那么和了。郑阳也没再说话，他仿佛也陷入了回忆中。我们都沉默了，淡淡地忧伤在四周笼罩着。
　　慢慢地太阳只剩下了一个昏黄的圆圈，河面上荡漾着的波光不见了，显得冷清而冰凉。郑阳把渔杆摇了回来收拾好，转头对我笑了笑。“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站起来准备走。郑阳把水桶递到我面前说：“这些都是我钓的，你拿回去吧，做鱼汤喝特别鲜。”
　　我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使劲摇了摇头。别人的东西我不会要的，不管是什么。
　　郑阳看我态度坚决，就收回了手，然后和我一起往回走。“以后有时间，我来教你钓鱼吧，钓鱼很好玩的，”在穿过绿化带时，郑阳忽然说，“我保证一定能让你成为钓鱼高手。我的水平那可是相当高的，相信我，没错的！”
　　其实我对钓鱼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看他这么热心，就随口答应着：“好啊，等我们放寒假的时候再说吧。”
　　“放寒假！？”郑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随即笑了起来，“你可真会选时间，那可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水温下降导致鱼类吃得少，活动得也少，就我这样的高手，都不一定能钓到。”
　　“真的吗？”我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不好意思，转头冲着他轻笑了一下。
　　“小心！”忽然郑阳大叫了一声，同时扔掉手里提着的渔具包，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被郑阳拉得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去。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马路边上，远处有一辆汽车正疾驰而来。郑阳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我觉得有点疼。转头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睛瞪得大大地，一脸地紧张。
　　等汽车开过去了很远，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放开了我的胳膊。“走吧！现在可以走了。”
　　他弯腰提起渔具包，和我一起并排向前走。没走两步，他又说：“过马路时一定要小心。左右都看看再过。现在的车都开得那么快，稍不留神，就很容易出事的。千万要注意！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一定要记住了！”
　　他这么絮絮叨叨地，好像变了一个人。我忍不住转头多看了他两眼，觉得很奇怪。
　　走到我家门口时，我站住了对郑阳说：“再见了！”
　　“肯定会再见的！”郑阳咧嘴笑着说，然后往前走去。那露着大白牙的笑容慢慢射进了我的心里，像阳光一般。看着郑阳远去的背影，我不禁出神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