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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夜与天光
有钱体验感真好，淋浴都比宿舍水流稳定。辛染洗完澡没找到吹风机，索性支棱着一头湿发下了楼。
餐厅的大理石圆桌上放着小锅，满室盈溢泡面咸鲜香气，与房中典雅贵气的基调格格不入。辛染顺着香味溜达到桌边，季渲正拿着两个精致瓷碗从厨房出来。他把两副碗筷摆在圆桌相对两端，眼神示意辛染坐下。
辛染咳了一声，抱臂看向季渲，“我回学校了啊。”
对方从小锅中不慌不忙挑着面条，头也不抬。“面条煮多了，帮我吃完，再把笔记还你。”
辛染心中一乐，这哥邀请别人吃饭的方法还真有趣，且和他发微信一个德行，总爱用命令语气。
泡面锅上盈满白色雾气。辛染习惯性单腿压在自己这侧餐椅上，双手撑着桌面探身凑近季渲。暖灯下阴影覆压，季渲慢条斯理夹着面条的长筷一顿，旋即听到头顶飘过一声轻笑。
“给看眼手表呗，几点啦？”
季渲眨了眨眼，抬起手腕凑到辛染眼皮底下，对方条件反射往后躲了一下。
“看清了吗？”
“八点，那确实还好，哈哈。”辛染语气轻松，眼底笑意浅淡，探不清虚实。
餐厅米黄色顶光悠悠散落于纯白桌面，四周色调不甚鲜明，漂浮着近似烛火烘出的暖融气息。入夜寂静，偶尔掠起银筷碰击瓷碗时的脆响。
辛染洗了热水澡，又饱餐一顿，浑身骨头犯懒。他撑着头用筷子尖戳进小锅的红汤，从里面挑漏下的泡面。睡意浓重，他恹恹挑起眼帘，正对上季渲的沉默注视。
辛染一哂，悻悻收回了筷子。“不好意思哈，习惯性捞面汤。”
对面的冷酷神色终于有所波动。季渲抬起筷子伸入面汤，学着辛染左右划拉，一脸严肃问道：“是这样吗？”
对于季渲这种时常让人感到代沟的行为，辛染已学会平淡接受。“就是捞一捞汤里沉着的泡面，”他拿起筷子给季渲示范，面汤晃动间他眼疾手快瞄准一根面条，却正好夹上另一双坚硬的银筷子头。
季渲面色如常，从辛染手下收回筷子，正色道：“学会了。”
辛染深觉快被季渲的种种举动搞得吐血。明明在学校里是存在感低的冷酷高中生，怎么和自己相处总是人设崩坏。可季渲也没害过他，这古怪的好意偏生挑不出异样，叫他没处说理。
过去的十余年中，他从未感受过无缘而起的善意。就算对同龄人而言稀松平常的开玩笑与哥俩好，辛染都无法坦然受之。他总无法自控地去琢磨笑面的深意，进而生忧生怖。
辛染很想揪着季渲的领子，直接问他到底想怎样。纵然自己遇人不少，这种古怪中透着无辜、令他陷入自我怀疑的同龄人还是第一位。
——事实上辛染也的确这么做了。鲁迅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季渲啊，我想问你点事。”
辛染坐直了身子，此前赖着椅背的懒散一扫而光。他略低着头，上目线直直勾着季渲的平淡眼神。
季渲闻言，淡漠神色掠过一丝波澜。他顺着辛染逼问的视线靠进椅背，翘起的脚尖点着地，是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轻松散漫姿态。
“我听着。”季渲声音低沉，十足镇定。
辛染顿觉气势被压制一节，轻咳几声挺直腰背。“那我不客气了——你是不是被我感化了，准备从季明礼的阵营里弃暗投明。”
季渲的眉目在他注视下舒展开来，如摘下那副冷漠面具露出真容。他挑了挑眉，眼中盛着光。辛染第一次看到他表情如此生动。
“说说，为什么。”
顶着季渲玩味的眼神，辛染忽然有些难以起齿。万一对方的善意只是出于圣母心——算了吧，他想起与季渲的初见，对那个神色冰冷周身杀气的形象仍记忆犹新，赶紧停下脑补。
辛染又忽然忆及自己当时打伤了季渲，非要赔他五十块医药费，如今看来简直可笑。难不成是隐藏富豪看自己穷得太可怜，想扶贫？
左思右想，他觉得又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对面季渲仍神色自若，辛染被他盯得有些恼火，随口道：“我怎么知道你干嘛用怀柔政策。或许，是季明礼那厮派你来暗中策反我，好让他瞅准时机拿下迟冉冉。”
旁边季渲的手机忽然亮起。他没理会，仍盯着辛染，极轻地笑了一声。辛染分辨不清那代表冷笑或是嘲讽，顿时不甘示弱，龇牙回敬了一个强硬笑容，小虎牙白亮白亮的。
季渲移开视线，语气不咸不淡：“没必要，你不是迟冉冉男朋友。”
辛染心中挣扎了三秒要不要狡辩，被季渲扫来的眼风迅速洞察，索性放弃抵抗。“行，既然如此，那原因只剩一个——你崇拜我已久，想当我小弟。”
“很想知道为什么我接近你？”季渲说着坐直了身体。
辛染有种被窥破内心的不适感，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是，比如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当初帮我刷饭卡，总不能是想让我微信还你钱。”
季渲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对面。就在辛染实在忍不住眨眼时，他不急不缓开了口：“因为季明礼想看你微信。”
不及辛染反应，他缓缓踱向辛染，语调不急不慢，“他想知道‘迟冉冉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他一直暗中关注你，被感化后想改邪归正。辛染，你没意识到自己很招人欣赏么？”
他在辛染身侧站定，忽然俯下身，顺势把辛染的数学笔记塞进他坏里。“至于我，算不上崇拜。你可以姑且当作，我想向你学习——然后超过你。”
季渲在辛染狐疑的目光中直起身，又恢复了平常的淡漠神色。辛染恍惚了一瞬，撑着桌子弹起来，把笔记本飞速塞进书包。有种压迫感让他背后发毛，下意识选择远离。
快步走到玄关处时，辛染猛地止住脚步。他转过头，借几分客厅敞亮光线，果然看清季渲的注视里勾缠着隐秘笑意。
辛染与他视线短兵相接，忽然心中明了几分。虽然他对今晚的话题仍抱有疑虑，但他解开了长久以来积压心头的困惑——季渲身上若有似无的神秘感究竟是什么。
季渲那番话算是验证了他的猜想。虽然季渲总看上去波澜不惊，但淡漠外表下蛰伏着锋芒。作为有相似性格的人，辛染感知到了季渲隐秘的攻击性与征服欲。这种感觉他无比熟悉，并且久违地激起了他的兴趣。
郁结的困惑猎猎烧成灰烬，辛染心中豁然开朗。季渲肯定也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这小子终于不装蒜了么。
“想超过我，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追上，”辛染微挑起下巴，毫不客气睥睨着季渲，“考试后每天早七点操场见，谁迟到谁买早饭。”
·
新的一周以升入高中后首次大考开幕。在辛染预料之中，期中考试对他而言很顺利。
最后一门政治刚交完卷，姜昊就拽着他对答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刚强。辛染收拾着书包，就看见姜昊颤着手把他的卷子放回桌面。
“染子啊，咱俩选择题有一半不一样，”姜昊拖长哭腔，“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辛染把卷子折好塞进书包，耸了耸肩。“那肯定是你倒霉。”
“我靠你话不要说太满！”姜昊被他刺激得嚷嚷起来，“去栖玄寺那次，我有很认真在拜佛。你倒好，和季渲又不知道溜哪儿了，到晚上也不回我微信。”
辛染一听他提这事，那天和季渲在雨里狂奔的狼狈记忆席卷而来，目光犀利得姜昊背后发毛。
“你还敢提这事啊，”辛染咬牙切齿，“你那天一个人走得很潇洒，我差点感冒。”
姜昊满脸惊恐，疯狂摇头。“我，我真的走散了！而且你这不是没感冒嘛，凶什么啊……”
“你他妈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姜昊被他突然提高音量惊了一下。他刚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辛染赶紧摆摆手示意他闭嘴——在别人家莫名其妙洗了个澡，稀里糊涂吃着泡面尬聊，回想起来就浑身难受。
窗外一群六班同学正商量着出去团建，走廊里一片叽叽喳喳。裴宁扒着窗框向班里探头，“姜昊，辛染，一起去吃小火锅！”
辛染脑海中忽然闪过季渲家热气蒸腾的小锅，略烦躁摆了摆手，“不去。”
“别别别，你不能抗拒交际，”裴宁隔着窗框一把拉住辛染的书包带，“你老是不跟我们班同学一起出去玩。”
他又左右探看几下，凑近辛染耳语：“内什么，把迟冉冉也一起带来呗，你俩不是认识嘛。”
感情这小子心里打着这算盘。辛染瞪了他一眼，眼神愈冷：“你他妈少打这些主意。天天往女生堆里扎，你不累啊。”
裴宁只好作罢，一行人闹哄哄地勾肩搭背向校门进发。校园内一洗死气沉沉的备考氛围，白亮晃目的日光洒满红墙粉砖。考完试提前回家的学生们三五成群，若脱笼之鹄，欣然朝气沸反盈天。
辛染一个人双手插兜，晃晃悠悠落在人群几步外。他在长廊中眯起眼，习惯性抬手遮挡两侧过分热烈的阳光。光晕模糊间，他看见一个女孩逆着光飞奔而来。
辛染放下手臂，正好被她扑上来抱住。
“辛染哥，咱们回家吧！”迟冉冉仰着头掩不住笑意，黑亮的大眼睛在阳光下忽闪。她随着辛染步调快跑了几步，语调轻快如蝴蝶振翅欲飞，“最近复习你一直没来家里吃饭了，妈妈和迟安好想你。”
“好，我请你喝奶茶吧。”辛染把她折进领口的外套衣角捋平，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考试已结束，心中一轻。他深呼吸一口气，仰头直面明晃晃高悬的灿阳。
期中考试终于落幕，这是他来到十二中的第三个月。同学间竞争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残酷，学习压力没他经历过的那样令人窒息。并且，他似乎初次感知到可以称得上友情的柔软牵绊，在灿阳下蓬勃蔓延，缠缚得整颗心都温热起来。
辛染闭上眼，暖橘色光中闪过熠熠记忆碎片：迟冉冉方才难得灿烂的露齿笑；姜昊嘴欠时没骨气讨饶的模样；或是他答应蔡老师参加市接力比赛时竟有些羞赧——大约是他首次主动参与集体活动的真香行为。
辛染放任自己在记忆汪洋中沉浮，却似乎遗漏了一个人。
回忆的深海中忽然透进光亮，海蓝色阳光游弋于清透水面。或许是他天生阳光过敏，生性抗拒晴空，他在幽暗深海第一次窥见了光。
终于显露锋芒的日光刺破冰冷海水，滚沸着浇在心尖，烧得面颊透红发烫。
——原来当浑身被阳光淋透，呼吸都变得暖融悠然。
辛染缓缓睁开双眼，看见细密尘埃在银杏叶筛下的一缕阳光中翻腾。蜜色亮光沿着明黄叶片滴落长廊，溅开一地碎金。
日光从敞亮的长廊漫向脚下，现实里充满曝光过度的眩晕感。辛染望向一路光明的尽头，季渲正驻足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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