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尘未休

　　君诺一觉睡醒，发现四周依旧一片漆黑。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心里一遍一遍复盘等会儿要辞行的话，乖巧地等待天亮。
　　过了很久，他似乎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那脚步走到君诺床边就停了，接着床边凹陷下去一块。
　　君诺紧紧闭着眼装睡。
　　可惜床边的人已经发现了，何夜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没睡。”
　　君诺只好睁开眼，看着一片黑暗的殿内，轻笑着嘲他：“我说你们神仙就喜欢偷偷摸摸的，这么晚来找我干什么？”
　　“吃些东西，若想睡吃些东西再睡。”
　　君诺闻言摸索着起身，还不忘嘟囔两句：“知道你们神仙不容易，也不用那么抠门吧，这么黑也不点根蜡……”
　　何夜突然一把抓住君诺动作的手，看到君诺因为惊吓的慌乱眼神在空中乱了片刻却没有落在实处。
　　“已经日上三竿了，你，看不见吗？”何夜哑声问。
　　君诺怔住了，他似乎用力地看了看，但是依旧什么也看不见，随即笑着打诨：“你在诓我？”
　　何夜没出声，将手慢慢覆上君诺眼睑，君诺感受到何夜微温的手指，顺从地眯起眼。
　　他好像确实看不见了。
　　君诺面无表情地呆了片刻，然后想开了似的：“没事，只是看不见了而已又不是没命了，不必大惊小怪。”
　　何夜皱着眉没说话。看见君诺在床边小心摸索着下床，他闷不做声地扶着君诺下了床，拿起鞋给他穿上。
　　君诺不好意思也不能拒绝，看不见确实挺麻烦的，于是他开玩笑似的说：“我看不见了，麻烦竟的是你，不好不好。”
　　说罢把头摇了摇。
　　为什么会忽然看不见了？是因为宋萤月一事还是那个皇帝的毒？又或是与他不在的那几百年有关？
　　何夜把君诺的鞋扣上，看见君诺坐在床沿晃着腿摇头，分出一只手固定住左右摇晃的脑袋，细细端详。
　　从眉眼到口鼻。
　　尽管这张脸变化了许多，只是灵魂附在一个小妖怪的身躯上，与他记忆中思念了几百年的样貌并不相似。
　　但眼前的人空洞呆滞的双眸落在他的方向，眨巴眨巴的样子，依然让他的心尖不可置信地柔软起来。
　　确实是只小蜘蛛，眼瞳黑亮可爱。
　　何夜看着，不可抑制地缓缓凑近，在他眼尾落下一吻。
　　君诺感受着气息的慢慢靠近，炙热的吐息喷洒在他脸上，然后落在他眼尾。
　　他听见何夜用暗哑的声音说：“我找人，一定能再看见的。”
　　君诺的耳朵动了动，他知道不说出原因的话何夜一定不会罢休，于是他只能无奈伸出手往前面胡乱地抓住何夜的衣襟，小声解释：“治不好的，别麻烦了，是天谴。”
　　“天谴？”何夜的声音都有些抖。
　　天谴……为什么会是天谴，天谴是刻进魂魄的惩罚，哪怕进了轮回道也洗不去的烙印，生生世世提醒着被降罚的人。
　　“宋萤月不该看见丞相和赵郢，我给她开了一眼，所以天道要罚我失去一眼。”君诺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
　　何夜在君诺面前缓缓俯身，双手撑在君诺身旁，低头吻上因为看不到不安而微微张开的唇。
　　君诺的瞳孔无措地放大，耳朵尖慢慢染上红晕。他怔愣了片刻想要挣开，却被何夜捏住后颈深入。
　　君诺的脑袋里猝然放出烟花般让他不知所措，视线中的一片漆黑反而放大了唇上的触觉，有温热柔软的唇反复碾压，吮吻。他混乱地推搡着何夜压下来的身躯，何夜捏着后颈的手来回摩挲着让他放松，后脊一阵酥麻。
　　片刻后何夜便喘息着放开了君诺，君诺红着脸不敢看他，何夜便低头一点一点吻在君诺嘴角。
　　日光拉的暧昧斜长，快到日中时的燥热在两人呼吸缠绕间瞬间点燃。
　　君诺狠狠地推开何夜擦了擦嘴角，他看不见何夜此时脸上的表情，但他被这个举动吓到了，见何夜半天不出声，他又担心何夜是不是在生气，于是慢慢放下手，往前面胡乱地抓了抓。
　　何夜原本只是站着看君诺动作，以为君诺是在恶心他讨厌他，但看见君诺在空中胡乱抓取的动作，忍不住将手臂靠过去。
　　君诺一把抓住了何夜的手臂，嘴唇上的晶莹依旧，低垂着无神的眼睛慢慢说：“我，我不懂男女之情，我也绝非厌恶你，我只是不知道……”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他不讨厌何夜，也并不讨厌他这样，这样就是喜欢吗？可以称作是爱吗？他寥寥数年与人相伴的年岁不能告诉他答案，从前是巫国皇子的时候他只有冷漠和恨，成了一只蜘蛛精便每日担惊受怕，思来想去，唯一称得上“甜蜜”的日子竟然是夹杂在二者中间浮生偷闲的那十年。
　　何夜是他在世上唯一在乎牵挂的人，不管何夜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怪他的。
　　君诺忍不住去想，如果何夜要的是这样的感情，他真的给的起吗？
　　何夜听着君诺近乎刨白的话，手指忍不住勾起去蹭君诺嘴角的晶莹，他似乎轻笑了一声，问君诺：“不讨厌我，会给我一点喜欢吗？”
　　“一点，当可怜我。”
　　哀求一般的语句敲在君诺心尖，他心头一颤，避开脸，不敢回答。
　　何夜便有点可怜地继续说：“你从前对着乞讨的乞丐也不曾这么狠心呢。”
　　君诺似乎受不住他这么可怜的样子，手摸索着向上摸过何夜的脖颈，下颌，侧脸。
　　他想缓缓凑过去在何夜嘴角轻轻落下一吻，可惜视力不好亲歪了，吻就落在了脸颊上。
　　“给一点吧，有一点喜欢的。”
　　于是何夜的心脏像夏日里熟透的柿子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酸酸涨涨的，一捏便汁水横流，流出来的汁液顺着心房疯长，爱意终成苍天大树，遮天蔽日地开出了漫天的花，洋洋洒洒地全部落在君诺身上。
　　他终于抑制不住满心满眼的欢喜，将君诺拉进怀里。
　　君诺看不清何夜的动作，被吓得身体一僵，随后跌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被紧紧地困在怀抱中。
　　何夜将下巴垫在君诺肩膀处磨蹭，轻柔的话语像羽毛打湿在耳旁：“不管如何，我一定会让你再看见的。”
　　字句铿锵，像是立下什么誓言，君诺心头涌上不安慌乱，伸出另一只手拽住何夜的衣襟：“不必，我能苟活已是大幸，你不要做傻事。”
　　何夜不说话，只是用力收紧了臂膀。
　　君诺感觉按照何夜这种不管不顾的执拗样子，隐隐有些担心，不放心地从何夜禁锢的双臂中探出脑袋：“听天命，若我做了好事，天道会原谅我的，你不必为我忧心这些。”
　　何夜眼神幽暗，看样子还是什么都没听进去，松开环抱的双手，又捏着君诺的下巴吻了上去……

　　外头天光明媚，君诺曲着腿坐在床上，无神目光无处安放，随即被惊吓到狠狠闭紧。
　　刚穿上没多久的鞋子滑落在地上，何夜一只手扣住君诺的脚踝，修长的手指顺着脚踝慢慢往上。
　　君诺被这异样的触感摸得发痒，细白的小腿忍不住发抖起来。
　　何夜见状，俯身亲亲君诺安抚他，乌黑的发丝顺着动作滑落，冰凉凉的掉落在君诺脸上，痒痒的。
　　呼吸是粗重潮湿的，带着情欲不加掩饰地喷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不由得引起一阵战栗。
　　君诺实在受不住为什么亲着亲着就坐在床上，为什么何夜撑在他身上就开始摸他，他抬手想拦何夜，手却不小心放在了何夜的眼睛上。
　　何夜下意识的闭了下眼，然后顿住了动作。
　　眼睛是何夜心里的一根刺，尽管君诺一再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何夜还是会为他难过。
　　为那双明亮清澈，永远看着他的眼睛难过。
　　他很小心地把君诺遮住他眼睛的手捉下来，放在唇边轻啄。
　　君诺心里有一点愧疚，他蜷缩起手指想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地不断靠近。
　　“何夜！恩公怎么了，怎么吃饭这么久不来……抱歉我什么也没看见！”
　　来喊两人吃饭的卿酒从门口看向屋内，何夜站在床边将君诺扣在怀里，模样十分亲昵，于是脚底一滑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硬生生地滑了个方向原路返回了。
　　君诺被来人声音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纠结卿酒话里的“恩公”二字就被吓得红着脸缩进何夜怀里。
　　何夜见卿酒已经转身速度离开，好声好气地将君诺哄出来，为他洗漱更衣，牵着他的手将他引至不归亭下。
　　卿酒正端着酒杯东望西望，见两人关系如此好亲密地拉着手，不由得嘴角浮起一抹姨母笑：“哟，关系这么好啊~”
　　君诺小步跟在何夜身后，闻声僵硬地把头转向卿酒说话的方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太方便，所以慢了一会儿。”
　　卿酒注意到君诺有些异样无神的双瞳，心中很是不安愧疚地道歉：“你的眼睛？抱歉抱歉，我方才不是故意的。”
　　君诺的眼光还是落在虚空之上，摆摆手无所谓地说：“没事没事，不是什么大事。”
　　何夜帮君诺拉开凳子，然后牵着君诺慢慢坐下。
　　卿酒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帮君诺倒茶，然后把茶杯塞进君诺的手里：“你……看不见了吗？是在凡间遇到什么麻烦了？我可以找医仙来……”
　　君诺举措地举起茶杯放在唇边，有些紧张地回答：“仙人不必多虑，此乃天谴，无法可解，过些日子就好了，无需担忧。”
　　说罢，抿了一口茶便摸索着桌子，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下，又犹豫着去摸旁边的筷子。
　　他看不见，吃饭确实没办法，但是又不好意思让何夜帮他。
　　何夜见状，把筷子拿过来轻轻放进君诺的手心，然后夹起菜放在君诺嘴边。
　　君诺感受到嘴边湿润，闻到香味后，试探性地张开口把菜全部吃了下去。
　　有油水顺着下巴流，何夜便掏出帕子仔细擦拭。
　　卿酒狠狠地夹了口肉放在嘴里用力咀嚼：“吃饭而已，我自己也行。”
　　君诺知道卿酒在说两人行为举止实在太过暧昧，悄悄红了耳朵不敢说话。
　　何夜又喂了几口，君诺才推搡着说不要：“你先吃些，我不要紧。”
　　何夜“嗯”了一声，把茶杯重新塞进君诺手中，让他喝些水缓缓，趁着君诺喝水的空隙胡乱吃了几口作罢。
　　他好像很是享受喂君诺吃饭的过程，看他乖乖地吃掉自己夹的菜，腮帮子鼓起来咀嚼的样子就像个小动物一样，很是可爱。
　　直到君诺实在吃不下了，鼓着嘴说不吃了不吃了，何夜才停下筷子，然后拿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嘴角，又凑过去亲了亲：“很乖。”
　　君诺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慌张地推开何夜，四下张望，意识到自己看不见卿酒，才低垂着眼作罢。
　　他好像还是没能适应眼盲。
　　卿酒见两人如此腻歪便故意怪着嗓子挪揄何夜：“哎哟吃不下了吃不下了，我还是回我的醉仙坊罢了。”
　　然后筷子和碗一摆，打道回府了。
　　临门一脚之际，卿酒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对何夜说：“轮回仙君有命，下界异动非常，需要你逐一查探一番。”
　　何夜点头示意明了。
　　卿酒便毫无顾虑地出了折雾殿的门，在天街上悠哉游哉地晃着。
　　直到走到醉仙坊门口，看见有个人一袭黑白道袍站在醉仙坊门口，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那人正是轮回仙君，看见卿酒微微一笑。
　　卿酒不知何事，心中狐疑。轮回仙君一向不过问外事，偶尔出现绝非小事，卿酒拱手问好：“轮回仙君，此番来小仙府邸有何要事？”
　　轮回仙君拱手回礼，笑着回答：“并无大事，只是忘了提醒酒神，妖王异动，最近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卿酒瞳孔骤然猛缩，后背全是冷汗，强撑着道谢恭送轮回仙君：“多谢仙君提醒，小神今日定不会轻举妄动。”
　　轮回仙君颔首一笑，化作轻烟消散而去。
　　卿酒却面色难看地走进醉仙坊，将醉仙坊所有门窗全部检查封锁完毕，才稍稍放下心来倒在躺椅上休息片刻。
　　值得轮回仙君专门告知的异动绝非小事，按照妖王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知晓自己躲在天上，不知道愤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卿酒在担忧害怕中竟然还有困意，想来是酒足饭饱思困倦，便倒在躺椅上沉沉睡了过去。
　　反正只要不出门想来并无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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