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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会诊范围进一步扩大,权威向省里,甚至北京都申请了专家会诊。专家们火速赶来,然而,阿志的病情也已经急剧恶化,那个稍小的肝脏已经长大了,与移植过去的肝脏一样大了。专家们会诊的结果是,重新打开阿志的腹腔,看看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再做打算。
腹腔打开后,专家们集体倒吸凉气,嘶嘶的,极为壮观。那个新长出来的肝全都是坏死的,同上次手术切除的那个坏肝一模一样。这到底怎么回事?当然没人知道,也没时间去知道这个。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再切掉这个坏肝。
于是两日之内,阿志接连两次接受肝脏切除手术。这一次,专家们切除到坏肝之后并没有立刻缝上伤口,他们有意要等一等,结果,他们等到了——大约十分钟后,创面上开始有了变化,有一些细小的肉末状东西在翻滚,一阵翻滚之后,伤口渐渐向前长了一点儿,再翻滚一阵后,又向前挪了一公分……
专家们眼睁睁的看着刚刚才割掉的坏死掉的肝脏又一点点长了回来,还是原来的坏死模样。平陵乓郎一阵,剪子镊子纷纷掉在地上。想必专家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状况,这是他们无法接受的。可专家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就那么将皮肤缝合起来,照这样的状况,再切也是无济于事。
走出手术室,北京的专家将张老倌拉到一边,非常沉重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但令郎的病情实在是我们闻所未闻,恕我们学艺不精。我们会全力以赴继续研究,但,老人家,你一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张老倌没有任何表情,我不晓得他听没听到专家的话。我想这个老人的心可能会随着儿子的离去而死掉。
自从我告诉了张老倌实情之后,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像一条忠诚的狗。如果说他割我的心时,我的心已经慢慢远离了他,那么,阿志的患病无疑再次让我的心贴了上去。我懂张老倌的心,我没有别的能力,只好一步一步跟着他,与他一起守着阿志。
阿志没有等到专家们研究出什么对策来,就走了。他闭上眼睛那一刻,张老倌无声地流着泪,阿志的眼角滴出两滴泪来。我也跟着流泪。对于这对父子,我有说不出的抱歉,正如阿志所说,是我的加入改变了他们原本贫穷却十分安宁平静又快乐的生活。可我来搅局,却让张老倌失去了他唯一的儿子。我知道,我是没有办法补偿的。
阿志是疼死的。张老倌已经没有了眼泪,他要带着阿志回家,医院却不让,说阿志的遗体对于医学研究还有重大意义,希望张老倌能够配合医学研究。张老倌阴沉了脸,但最终答应了。
晚上,张老倌把我带回了郊区的小屋。我再一次见到了那片菜地,那条小河,那座独木桥。但是,一切已不再是从前。半夜里,张老倌忽然起身问:“小猪娃,你睡着没有?”我忙一骨碌爬起来。
张老倌问:“你说的那个七里猪场的事,是不是真的?”我点头,他又问:“那你知道那针放在哪里吗?”这一下,我明白了,张老倌是想要偷出那针来献给专家组。我是不知道针的藏身之处,但我想长生一定知道。我肯定地点点头。
于是半夜里,张老倌便和我商量好了偷针的具体事宜。第二天,我们白天又去医院看了看阿志,傍晚天将擦黑时,我和张老倌便踏上了去七里猪场的路途。原来,路并不很远,没用多长时间,我就见到了我熟悉的七里猪场。很快就能见到长生,见到妈妈,见到我所有的猪朋友们了。我忍不住哼出了声。张老倌立刻制止我:“不要出声,我们是来做贼的。”我吐吐舌头,不再声张。
我思量半日,指出了我们猪圈的具体位置,张老倌便很镇定地从身后摸出一把小锄头,挖起地道来。我倒还是第一次见识张老倌还有这等本领,除了种地,原来挖地道也是一把好手,速度快,声音小。不一会儿,一条隧道便弄好了。
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们。当我率先用脑袋攻破最后那一层薄土之时,我的脑袋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脑袋——啊!这些可都是我的同胞们啊,我激动地大喊着每一个猪的名字。
“呀!是珍珠啊!”很快大家也认出了是我,可爱的同胞们合力把我从地道里拉了出来。长生和妈妈听到叫声连忙拨开众猪,挤到我身边。
“真的是你啊!珍珠!”妈妈摇着那快要生产的肥胖身子,直抹眼泪。长生则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劈头盖脸就骂:“你怎么回来了呢?不是让你跑了就别再回来了吗?你不知道现在七里猪场太恐怖了,已经完全是魔鬼地狱了。”长生那么说,得到了猪群的一致应和。我这才注意到,猪场的猪们似乎比我离开时更壮实了。
钱十三这时侯也围过来道:“珍珠你确实不应该回来,狗日的朱万金见这魔鬼针有效,又去请科学家研发了第二代的加强版,威力比上一针要强上好多倍。现在我们身上已经有两针加强针了,就算是把我们的头砍下来也不会死,立刻会长出一个全新的头来了。你看,如今七里猪场的猪一个个都成了老不死的怪物了,你现在回来,不是往火坑里跳吗?对了,你竟然有本事打地道?”
直到此时,大家才关注起这个地道来。恰在此时,张老倌探出头来。这颗脑袋可把我的同胞们下了一大跳,大家纷纷向后退了一步,钱十三略带愤怒地冲我道:“珍珠,你怎么跟人在一起,你这是要带他来干什么?”
看样子钱十三是以为我此番归来图谋不轨来了,我赶紧解释:“别害怕。这个人不是坏人,我带他来是偷魔鬼针的。他不会害我们,你们都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我很感激,我的伙伴们仍是纯洁又善于相信猪,他们安静地坐了下来,郝三还特意让张老倌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用自己那肥硕的身子遮住张老倌。
我便从逃出去的那一刻开始讲。讲到红星猪场时,长生叹口气说:“是我们多虑了,朱万金原来是个自私的人,他花重金买来的魔鬼针,他压根就没想传播出去,当时他与科学家也是有协议的,不得将此技术卖给其他猪场。其实,当时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要派信使出去,不过呢,现在想来也是值得的,毕竟珍珠你逃出去了,可以躲过后来的劫难。”
原来是这样。老天跟我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早知道是这样,我又何必去跑这一趟,我宁愿同大家一起在七里猪场变成不死老妖。假使我不出去,阿志也就不会死了。我暗自伤神一阵,又继续讲故事。我讲了张老倌和村里人对我的好,长生他们再看张老倌时,就多出了一份感激。
当讲到城里人因为吃猪肉而生怪病时,猪们咬牙切齿地痛骂:“活该!”妈妈说:“好像人们已经怀疑到七里猪场了,前几天还有穿白大褂的人来取了猪肉猪血猪饲料回去研究。他们能研究出什么东西来也好,说不定这样倒能把我们解放出来。”
说到解救,我终于把话题转到我们此行的目的上来了。得知我们的目标是那支魔鬼针,所有的猪都拍着胸脯道:“没问题,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帮你偷出魔鬼针。”
按照惯例,行动依然由钱十三组织策划,他恨看好这次与人类首次合作的战略意义,这弄好了,就是双赢!钱十三说,行动没有太大的难度,他们知道上次的加强版还剩两支没有用完,就放在场长值班室。那个值班室说是说场长值班室,实际上就只有一个工作人员看管。搞定这个工作人员很是容易。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凌晨割肉时,我们再次制造了小小的骚乱——我母亲忽然冲出门外大声哼哼起来,值班室的那个傻帽果然中招,以为我妈妈要生产了,立刻冲出值班室赶到母亲身边查看,他甚至连门都忘了关。
我和张老倌十分顺利拿到了那两支魔鬼针。待大家都割完肉回猪圈后,张老倌向大家道了谢,准备回去了。我微笑着跟张老倌再见。长生冷着脸命令我:“珍珠,你跟张老倌一起回去。”
“我不,我就要跟你们在一起,好不容易我回来了,我就不走了,死也要跟你们死在一起。”我反抗。
长生苦笑:“你想得美,上哪儿死去啊?珍珠,你现在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已经是怪物了,你还稍微正常一点,你不应该赖在这里受折磨。”
“对,珍珠,走吧。”
“听长生的话,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七里猪场会是什么样呢,走吧走吧。”
“乖,你要乖。”
几乎所有的猪都在轰我,长生见我不动干脆上前来架着我的胳膊就往地道里塞,我一转身狠狠抱住了长生:“哥,我不走,长生你别赶我走好吗?我在外面过得不好,我想你们,我想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我爱你。”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那句“我爱你”因此变得格外清晰,长生壮实的胸膛颤抖了一下,接着他吻住了我的嘴。好久好久,他才松开我,他轻轻在我耳边说:“我也爱你,珍珠,但是你必须走!”
“张老倌,你带珍珠走!”话音未落,我已经被长生推进了地道,紧接着,洞口被堵住了。那是长生的屁股,我知道。我根本顶不开长生的屁股。
那天,我是被张老倌抱回郊区那小屋去的。张老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两只针剂来,对着灯光看过去,那略黄的液体透着微微的晶亮。张老倌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认可真是聪明,什么东西都能造出来,现在这个东西就在我手上了。”他说的这句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他想要占为己有?他不是偷出来要交给专家组的么?
张老倌在屋里转悠了半天,到把他自己都转晕了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了,他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他说:“小猪,阿志死了,他没了。”我迎着张老倌悲伤的目光,无话可说,他又说:“我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凄凉。阿志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供科学家研究,研究完了再一把火烧了。可是小猪啊,我现在连烧他埋他的钱都没有呢。攒的那几百块买药买肉送红包都花光了。我不能,不能让阿志死了还没有块自己的好地方啊。他在生的时候我就没有给过他好日子,现在他走了,我说什么,说什么也要给他找块好地方,宽敞,舒服。小猪啊,现在肉虽然不像那会儿那么值钱了,但是,卖一个算一个,你说是不是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不明白吗?张老倌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眼睛里的光也越来越暗淡。忧伤慢慢升起,是的,只有忧伤,却并不恐惧。原来,张老倌要针剂的目的之后一个,只是要钱,他需要一笔不小的钱来埋葬他的孩子。我朝张老倌微微一笑。我看见他慢慢举起了注射器。我闭上眼睛,再挨一针也没有什么的。
然而,在我眼睛刚要闭上的那一瞬间,那只注射器却准确无误的扎进了张老倌的胳膊。我赶紧睁大了眼睛,没错!确实是扎在他自己的手臂上!我震惊了,张老倌要给自己打针,这,他要干什么?
很快我就知道了张老倌要干什么——两个小时后,张老倌腿下长裤,他挥起菜刀在大腿上砍了一块肉。他嘶嘶地吸着气,却不叫。在他放下刀时,腿上的肉竟已长满!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加强版的威力,的确生猛,这太吓猪了。
张老倌显然对这针剂的效果十分满意,他再次拿起菜刀,一连砍了十几刀。这种砍法,我以前在猪场也是没有见到过的,我惊恐地捂住嘴巴。张老倌确实越砍越顺手,砍着砍着他笑出了声。直到他累了,才住了手。他在早间生了火,把刚砍下来的新鲜肉放进盆里腌好,待火旺起来后,那些肉被一一挂在了火上。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将变成腊肉了。
就在张老倌烘制腊肉的时候,伍婶子和满伢子带了些人来看望张老倌。虽然那次宴请城管队让伍婶子对张老倌颇有意见,但眼下阿志都不在了,大家便冰释前嫌,都过来看看老邻居。一推开门,灶间熏肉的气味便乱窜,伍婶子一看火上那一溜的熏肉,脸立刻就绿了:“张老倌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伍婶子转身就走,其他人也跟着走了,边走边摇头。大家都怒了,以为张老倌是在烘我的肉呢。张老倌不分辨,他什么也不说,于是我也什么都不说。我陪着他一起,细细地烘烤人肉。
渐渐的,呛人呛猪的火熏味变成了酽酽的烤肉香。我和张老倌在这浓郁的香味中相视而笑。
肉被张老倌拿到很远的集市上去卖了。回来时,他把钱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数给我看。然后他又脱下裤子来砍肉,直到累。张老倌的话越来越少,但我却越来越理解他。我不再念叨着回到长生身边去,我现在就安静地呆在这个孤独的老人身边。村子里已经没有人再跟张老倌往来了。从前曾经欢笑满堂的小屋,如今只剩下了我们俩。我们烤肉,卖肉。砍肉。
这样一个老人,一只小猪,似乎也生出了相依为命的味道。
我记不清是在第几次卖肉之后,张老倌失踪了。我等了两天,他还是没有回家。我想,我得出去找找张老倌。在路过伍婶子,满伢子,吴大爷家时,我朝他们屋里望一眼,然后离开。我不知道我走向何方,我只是一直一直朝前走,走到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像是一个村子。
偌大一个村,却像是只有一户人家,我站在那家门口朝里往,没有张老倌,却有一台巨大的电视。他们家的电视真是大呀,有半个房间那么大,这就使电视里的人也显得格外的大。
我认得那个人,是研究长毛怪病的专家。专家在电视里神情激动地讲:这一段时间来困扰市民的怪病病因终于完全清楚了,只是解药暂时还在研究,请市民稍安勿躁,我们一定会尽快研制出来。至于那罪魁祸首——七里猪场的猪们,暂时也没有什么办法能令其恢复正常,但欣慰的是,经过我们不懈努力,终于研制出一种可以致其死地的特效药。这群害人的猪,再也不能出来害人了!
画面一转,大脸专家变成了一群猪。满屏幕的猪,都是我熟悉的战友啊!他们被荷枪实弹的人类围在中间。可他们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慌张。他们神情自若,笑着,安静地接受人类为他们准备的安乐死。
猪一个一个地倒下。每一只倒下的猪都美丽得很,幸福得很。你看,那是我的妈妈,是钱十三……
镜头晃啊晃,晃到了长生。他张着大大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真的,他真的是在看我。
“妈妈,你看,一只小猪。他怎么哭啦?”
屋里,吃饭的小姑娘发现了我。我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开。泪湿了她家门口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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