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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戏班子初八才开戏,一年到头就歇这么几天,白日里大家伙儿都喜欢去外面吃茶吃酒,院子里就安静下来了。
燕南秋这两天熟悉了这里的大小事,内心暗暗惊讶,这都是多财大气粗的班主才养得活这么大的班子,光是戏班的一套人马就有上百人,还有不少跑腿和杂役,专门负责回事采买,洗刷洒扫,这又有好几十个。堪比当年在王爷府见到的景象,难道这个班主就是个王爷?
这头正胡思乱想,就有人来敲门。
“咦?你是谁?秋官是不是住这间屋子?”
“他在午睡呢,你找他什么事儿?”
燕南秋听出了是茗官的声音,“姐姐,叫他进来,我醒着呢。”
“好呀,你居然‘金屋藏娇’?”茗官一进来就径直坐在燕南秋的床沿上,“我说怎么大下午的不见你出门也不见你上功,原来是屋子里有美人。”
“你不要乱说,”燕南秋示意鹿韭先出去,“你来做什么了?”
茗官掏出一个纸袋放在桌上,“上午云官来了,给大家分了点早春的新茶,头尖儿的呢!”
他是知道云官的,是班子的三牌青衣旦,自己买了间宅子住在城西北。六喜是武生挂头牌的戏班,二牌是老生,三牌才轮上云官,即便如此扬州城里提起云官这个名号也是令许多人神之往之。但是他还从来没见过云官本人,怎么今日他来了却没听见动静?
“云官还不知道你,所以就没来见你,这份新茶是我分给你的。”
“他去见过你么?”
“见过。”茗官躺倒在床上伸懒腰,“他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点东西,亲自一个房一间屋地送过去。”
阳光正好透过彩色的窗纸打在茗官脸上,他舒服得蜷起身子蹭了蹭被褥。
“别动!”燕南秋摸过去拨他的头发,看清了耳后的阴影,那是一条蜈蚣似的鞭痕,从头皮一直爬到下颌,他之前从来仔细看到过。“怎么回事?”
茗官抿了嘴有些生气道:“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燕南秋想了想,爬下床拿了那包新茶交给门口的鹿韭,叫她去泡一壶茶来。转回屋里关上窗,拿出点心摆上桌,向茗官那边推了推。
“我跟你一样的,是被人打的,但是好在用过药,没有你的这么明显。”说着撩开自己的头发。
茗官盯着燕南秋那条浅浅疤看了好久,才开口道:“云官的第一场刀马旦,我在后台叫了一声好,被管事打了。”
燕南秋咬了一口乌米糕,“那你扮相怎么办?遮得住吗?”
“遮不住,所以我就不唱了。”茗官也咬了一口乌米糕,“我差不多一年没登台了,也没人记得住我,不像云官,若是哪日水牌上没他的名字,底下就要闹了。”
原来是这样的故事,燕南秋看着茗官耳后的“蜈蚣”,背上爬上一层白毛汗,“过几日我拿些药给你用,你这个能好。”
鹿韭正巧进来添茶水,点了点燕南秋的额头,“糯米食你可少吃点,梗心。”
绿茶的清香立马浸润透了每一个角落,茗官眼睛都亮了,深深吸一口气,“怎么这么香!云官年年送来各种茶,我从来泡不出这么香的!”
燕南秋有些得意,心想这可是王府的贡茶,嘴上却道:“是鹿韭姐姐懂茶。”
“她是你姐姐?我瞧着不像。”
“是我从前班子带过来的,还有一个小丫头、一个小徒弟,和一个哥哥。”
茗官又开始打量他,“哦!我想起来了,第一日围在你身边的,原来都是你的人,我还以为是院里哪个就巴结上你了呢!”
两人相谈甚欢,越聊燕南秋越觉得茗官跟自己是一路人,就像照镜子似的。茗官与他同岁,是五岁时被盈管家从渝州买来的,一直养在班子里学戏,不用为了生计四处奔波,长在扬州繁华地,见识多主意正,燕南秋又有几分羡慕起来。
“我也是渝州人。”燕南秋刚想开口说下去,荃保推门进来轻咳两声,坐在椅子上不走了。
茗官看看两人看看门外,笑道:“我明白了,你大哥这是下逐客令呢。”
初八开戏,初七夜晚要去大管事那儿看戏圭,燕南秋不知道要不要去,照理说自己初来乍到是不会排戏的,茗官倒是先来找了他,要一起去看。
大管事坐在桌旁抽烟,戏圭摆在桌上,只许看不许动,另一边吩咐催戏的往头路角儿家里跑。有人看了戏圭上的戏名摇头叹气,有人满心欢喜。
果然,戏圭上既没有茗官的名字也没有秋官的名字。
“哎……我就知道,他们嫌我丑了。”茗官落寞地摇头,又忽然看向戏圭,问道:“怎么没有秋官?”
在场的人大部分想不起来谁是秋官,都没理会他,一个高个儿的人走过来看了他一眼,给大管事添了茶,道:“秋官才来几日?哪个敢给他排戏?”
“嚯!你们怕是不晓得,秋官在京城唱过戏呢!给王爷唱过戏,你们晓得伐?”
高个儿抿了一口茶看着燕南秋,大管事也看着燕南秋,燕南秋就那么站着,不得意不谦恭。
“就是给皇上唱过戏在这儿也得按规矩来,京戏又不是他的本功,多学几个月怎么了?茗官,你可不要在这儿闹,仔细你的皮!”
“覃管事,你还想打我不成?”
眼看两人就要争起来,荃保拉着燕南秋往后走,直走到院子假山后面,“那个茗官太闹腾,你少跟他来往,这里的人不得罪为上。”
燕南秋盯着荃保。
“七公子叮嘱过的,您且听他的。”
“况且登台唱戏也不急这一时,七公子已经跟这边打过关系,等外面安定些,再挂你的牌子。”
“哎哟,我的好公子,您就听一句劝吧。”
燕南秋揉揉阳穴微微摇头,“我知道你们都是侯门深院出来的人,茗官心眼儿不及你们多,你们不要在背后算计他。”
荃保被噎得说不出话,重重叹了口气。
听到大管事那边有争吵的声音,燕南秋赶忙跑过去,就见茗官被覃管事反剪手压在门板上,他惊得大呼:“覃管事莫伤了他!”
“秋官,你唱一段给他们听听,震震他们。”
“茗官,我想等你一起登台。”
初八开年大戏热闹极了,戏楼的房顶几乎要被掀翻。燕南秋在茗官的指引下终于见到了云官,只在后台远远地看了一眼,燕南秋也有些心驰神往。荃保不放心戏院人多眼杂的,好说歹说不让茗官拉着燕南秋去前台听戏,他只能隔着门听了个大概,他想往日别人用在他身上的夸赞都是用错地方了,应该用在云官这样的人身上。
回程时茗官得意极了,忍不住向燕南秋叨叨云官唱得有多好,官老爷官太太有多喜欢他;又忍不住抱怨这么多年了云官还是只能挂个三牌。
“武生挂头牌的戏班可真少见。”
“可不是嘛……”说到这儿茗官安静了,欲言又止的样子勾起了燕南秋的好奇心。
“你只说,荃保是我的人,他不会多嘴的。”
茗官压低声音道:“这个班子的武生不是一般的武生,头牌当家那位‘四爷’是满人,凡是唱武生的,都不从戏班领份儿,由覃管事另外单发到手中,所以他们唱武生的敢这么嚣张,覃管事也难讲话得很。”
燕南秋想到祁岍离开那日他与盈管家对话的神情,盈管家对祁岍虽是恭敬,但又带着几分商量,两人似乎在谈军国机要一般严肃。
这个疑问在燕南秋心里埋着,一直发酵,终于两个月后戏班来了一群不同寻常的人,他们峨冠博带锦衣华服,却从东北小门入府。三通院子顿时噤若寒蝉,连廊下走动的人都放轻脚步。
亥初初刻,那群人离开了。燕南秋专门将荃保叫来房中,打发正在钻锅儿的和铃去门口看着,鹿韭见样叫木樨去烧水,然后关好门窗。
倒是荃保先打千儿行礼,开口道:“小公子,奴才有要事相告。”
往往荃保以奴才自称,燕南秋就知道定是关于祁岍的事。荃保递过来一个小东西,一支以黄蜡封口的竹筒。
“北边来信了,”荃保替他剥去蜡缄,“七公子的信鸽。”
【见字如面
自正月初三日,六喜班别秋官,已近两月。京中悉备全妥,君迁新所,常恐不安,若其有所不便,及时告知。别后又见庭兄,庭与文皆安,君勿忧之。寻得庭父故人,愿为昭雪。禛王事多心烦,恐不及思于此,君可稍安。扮妆登台,一切如故而已。一别数日,犹觉秋声在耳,思之念之。无他,望安。三月初一日】
有几个字燕南秋不认识,自己看了两遍,又叫荃保给念了两遍,尔后才满意地放回竹筒中,藏在木枕暗格里。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真正意义上的家书,上面字字句句都在念着自己,听着听着心都暖了。
“您也见着了,七公子在京城一切顺利,您也可以登台唱戏了。”
“荃保,这封信是七公子亲手写的吗?”
“奴才眼拙,斗胆向您保证,这是公子亲笔。”荃保看了看窗外,顿了顿,才问道:“您先前传奴才来,可是有别的什么事儿?”
燕南秋心里还在念着那封信,喝了口茶缓了缓,问道:“你知道‘四爷’吗?他是不是你们的人——我是说,他是不是满人?”
荃保没想到燕南秋会提到‘四爷’,在没有得到祁岍指示的情况下,是万不敢胡乱说的。他看了一眼燕南秋床头的木枕,微微皱眉,说道:“奴才只是一个下人,不认识什么‘四爷’。”
“我只问这一个问题,这些你拿着买酒吃。”燕南秋推过去一个小荷包。
荃保打开一看,里面是三个小元宝,惊得跪倒在地,“小公子真是折煞奴才了,您问就是。”
“好,那告诉我,‘四爷’究竟是谁?”
“是大都统亡妻婚前所生嫡子。”
门外的和铃的声音忽然响起,“是茗官啊,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们师父,是有什么事儿吗?”
屋内两人一对视,荃保立马起身把被褥铺开,燕南秋随手褪了长褂,茗官就这么打开门进来了。他满脸兴奋地跑过来搂住燕南秋,还拿过刚被脱下的褂子往燕南秋身上套,“别睡了别睡了,快同我去管事那儿听话去!”
南方的春来得早,三月初已经不再寒冷,燕南秋给了荃保一个眼神,穿上大褂只再加了一件披风,茗官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索性蹲下身子替燕南秋穿鞋。
“等你磨叽完,真是好肉也要凉了!”茗官拉上他就往外跑,“我听说了,要连唱四天,人手不够,梁管事打发人来找你,你说巧不巧,叫我给碰上了,就叫我来找你过去看戏圭。”
“什么?什么意思?”
“哎呀!我们要登台唱戏了!”茗官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挂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你给我的药真有效,你看,那条‘蜈蚣’真的不见了,他们再不能说我丑了!”
燕南秋看他下颌果然平滑白嫩,也真心替他高兴,“这下扮成杨贵妃怕是比云官还要美!”
“不不不,我哪里比得上云官。”茗官有些害羞,只拉着他去找梁管事。
与上次见到的覃管事不同,梁管事专管文戏的戏码,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看起来几乎与大管事同岁。梁管事坐在堂屋与大管事低声交谈,见他们二人来了便招招手。
“秋官,过来看看牌子。”
燕南秋拿眼睛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倒是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却没看到茗官的名字,他有细细看了一遍,不由得疑惑地抬起头,正好对上茗官期待的眼神。
“梁管事,茗官他……”
“我明天唱什么?”茗官也凑过来看,“唔……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梁管事不耐,先将茗官打发走了。
戏班规矩如此,戏圭只许看不许动也不许问,燕南秋心里忿忿,却只能看着眼前的梁管事不说话。
“茗官的事不是想的那么简单,”梁管事把他带进花厅坐下,“我看你平日与他交好,是他难得的兄弟,那我就一五一十说与你听。”
茗官那条鞭子就是梁管事打的,却不是后台叫好坏了规矩那么轻巧。在云官还住在大院的时候,茗官就十分喜欢他,两人一同上功下功同寝同食,在外人眼里他们几乎就要是“一对儿”了,但是云官渐渐从众多学徒中显露出来,最后挂上了三牌。茗官不仅没有心生嫉妒,反而愈发痴迷云官。云官挂上三牌第一年问茗官过年想要什么礼,茗官讨了一张照片,但是真到过年的时候因为班子里那年唱大年堂会,云官忙得不可开交,照片的事就不了了之了。直到那日茗官跑到后台偷偷翻开云官的彩匣子,拿了一张照片。
“若是他自己藏着掖着不让人发现,我们便也不知道,偏生不安分,把那张照片贴在自己的匣子上。”梁管事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他茗官有没有龙阳之好我可不管,但是云官肯定不能让这种人缠上!就这样还想着唱戏?班子能养着他已经是情分。”
“云官知道这件事吗?”
“当时我想把云官那张照片要回来,茗官死活不肯,闹得半个院子都知道了,云官大概也是知道的。”
燕南秋点点头,心中愈发愤懑,又不好冲撞了管事的,只得喝一大口茶压住。
“盈管家跟我们交代过,要我们好生待你,你也安生守规矩,咱们相安无事便好。至于茗官,你可以继续同他交好,只是莫再问登台一事。”
他还从来没有问过茗官住在哪间屋子,正想跟和铃打听,荃保紧上前两步在他耳边说道:“茗官在屋内候着了。”
果然,一打开门茗官就委屈地问道:“秋官——你跟梁管事问过了么?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问过了,他说再等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茗官抬头看在灰黄的天花板,“我的彩匣子都要干了。”
说到彩匣子,燕南秋回想起梁管事的话,他问茗官:“我想看看你的匣子,去你房间?”
茗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瘪瘪嘴,“看哪个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罢了。你等着,我去取来给你看。”
不似燕南秋有那么好的待遇,茗官住的是四人通铺,他才不想带着燕南秋去那样的地方叙话。
鹿韭已经催了两次熄灯,燕南秋好声劝下了,就等着茗官拿匣子过来。其他屋子都已经睡下了,院子里很安静,茗官的脚步声尤为清晰,是轻快的却又是焦急的。
“喏,你看吧,好久都没用过了。”
匣子上有一层层淡淡的灰,燕南秋打开来看,铜镜上贴着一张残破的照片,燕南秋认得那张脸,是云官。
“怎么是半张照片?”
“被人撕破了。”茗官看着那张照片微微出神,“幸好我抢回来了半张,你晓不晓得,我又有两个月没见到云官了。”
燕南秋也沉默了,他把彩匣子还给茗官,他看到戏圭上自己明天是伴云官唱《白娘子》。他不想唱小青,他想唱杨贵妃,想唱杜丽娘,想唱色空。
“我也两个多月没见他了。”
“谁?云官么?”
“庭哥哥,是我从前的好兄弟。”燕南秋斜倚在墙上,看着茗官的彩匣子喃喃:“你好歹还有张照片,我连他的画像都没有。”
“那,那怎么办……你不怕忘记他吗?”
“差一点儿,就快忘记了,我在这儿学戏,每天早功晚功的练,累的时候哪里还记得起他……他恐怕也要忘了我,他成亲了,身边有人伺候了,反倒少了我这个麻烦。”
“秋官,这两个月你从来没提起过他。”
“可不是么,我就要忘记他了。”
“没事,等你有时间我陪你去看看他。”
那日燕南秋把荃保的床空了出来,让茗官留宿一晚。第二日茗官要去上早功,走前再三叮嘱燕南秋替他多看两眼云官,回来告诉他云官最近如何。
上了戏台燕南秋可就不知道谁是云官雨官了,他只知道眼前的白娘子。催戏人一场一场的催,门帘打了一次又一次,和铃就在打下场门的门帘,他听戏听得认真,差点误了时机,被燕南秋拧了一下耳朵。
“公子,我听了,应该是他傍您的角儿才对,他的嗓子没您的亮,身段也不如您好。”
“闭死你的嘴!”燕南秋又拧了一下和铃的耳朵,“这是什么地方?再胡说耳朵都给你揪下来!”
“本来嘛……”
“你听着点儿,误了功夫仔细你的耳朵!”
连唱四天燕南秋才敢松懈下来,一回房间就趴在床上不愿动弹,鹿韭拿了药酒来帮他按摩肩腿,一会儿又吵着要吃茶,木樨连忙选了茗官拿来的新茶泡好倒进西施壶里晾着。和铃后面两天唱了几个旗锣伞报的龙套,正兴奋着,缠着燕南秋要他说戏。
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味儿,燕南秋坐起来耸了耸鼻子,荃保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叶包,香味儿就是从荷叶包里溢出来的。
“就属您有福,我刚买的叫花鸡您就给闻出来了。”荃保双手递上,“这几天累着了,赶紧吃了补补。”
燕南秋道:“再去买两只,咱们大家一起吃。”
“哟,那可惹眼了,到时候谁都知道咱们屋子开小灶。”
“哪那么多废话,叫你去买!和铃,请你茗官大哥过来,咱们好好吃一顿。”
四天连唱结束后,戏楼老板在珍味楼宴请六喜班六位当家的和几位大师父,虽说燕南秋这次亮相机会不少,但帖子也没下到他手里,云官做样叫他同去,他自然不去惹这一身骚,不如自己人小聚来得痛快。荃保回来的时候多买了几份点心,给同院的几间屋分了,又叫燕南秋一顿骂,说他糟蹋钱。
“你就别说荃保哥了,他到底是好心,如今你也是给云官配过戏的人,不打点左右不好说的。”
“茗官,你是哪头的?”燕南秋说着要把茗官面前的鸡收起来。
茗官嘿嘿一笑,赶紧扯了个鸡腿塞进嘴里,“我是叫花鸡这头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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