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记

　　等傅堂重新踏回厅里时，黎显已经等候多时了。
　　傅堂一如既往僵硬着神色看不出心思，黎显反倒是更提了一口气，小心问道，
　　“傅大哥你领他回来……是要留下他么？”
　　傅堂坐下在桌边，闻言毫不犹豫的颔首，
　　“是。”
　　见傅堂竟如此直白不掩的表露意思，黎显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该说是果真如此么。自打傅堂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替那少年解围，黎显隐隐中就已然有此预料了。
　　只是到底想傅堂转变心意，黎显连忙苦口婆心劝道，
　　“傅大哥可知道他是个什么身份？他是小……小倌……留他在身边，你的名声也会受累的！”
　　短短一句话黎显说的颇为艰难，面色涨的通红，显然是极其羞于出口【小倌】二字。
　　小倌……
　　傅堂垂下的眉眼间流露几分思量。
　　虽然这个名词有些陌生，但略一思索也能猜个大概。
　　有那样粲然笑容的人，竟然是个小倌，这确实令他惊讶一瞬。那红唇浸染的风情，配上眉梢鹿瞳的少年清朗，作为小倌只怕是无人能抵御。
　　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笑容？
　　傅堂眼前不由得闪过少年眉眼带笑搂上商人手臂的画面，喉口胸腔一紧，随即垂了眉眼想去其他。
　　不管怎么说，少年如今沦落到无处可去，是被先前的那商人打扮的人赶出来了么？
　　原因如何深究也没有必要，黎显如此直白的显现出抗拒之意，傅堂心思通透又怎能不曾注意到，只是道，
　　“我本也没有什么名声。”
　　“可是，黎记的名声只怕会受连累。”
　　黎显眉头皱的更紧，
　　“马上就是苒夏会了，在这个关头闹出这等传言有损黎记名声，大哥投注在锦绣酥和梅枝糕里的心血不就都付诸一炬了么！大哥和娘也都不会同意的！”
　　傅堂却是面色平静，显然早就预料到书生，甚至整个黎家的人都会反对。
　　“你放心，我明日就会带着他一同离开黎家，同黎记划清界限。黎祥若是仍有顾虑，我和他离开余庆也是可以的。”
　　“傅大哥！”
　　黎显惊叫出声，显然是不敢相信傅堂会这般说。
　　傅堂却是神色不起波澜，显然并非一时气话。
　　“你同他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何苦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面对书生的诘问，傅堂一时竟也怔愣几分。
　　只不过是见过三面，竟就这般失了分寸，确实不像以往的他。
　　少顷，傅堂抬眼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
　　“他可是男人！你该不会是也对他抱了腌臜意！”
　　书生涨红了脸，
　　“这岂非、岂非是有辱斯文！”
　　傅堂垂了垂眼，却并非是考量斯文与否，黝黑的瞳孔里流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他对那少年，抱的是别样心思么？
　　面无表情的傅堂如何思量黎显自是不知，只伤人的话一出口黎显便后悔起来。傅堂好歹在黎记已然待了两个月，对黎记尽心尽力，对他们也是坦诚相待，早已处下了情分。如今他却用这般伤人的言语去攻讦他……
　　然见傅堂仍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少年书生胸膛起伏上下数次，打了番腹稿复又苦口婆心道，
　　“大哥已经动了收傅大哥你当学徒的心，锦绣酥、翠玉酥、红翡糕任你挑选。等大哥在苒夏会上重振黎记名声后，傅大哥就是堂堂正正的黎记大师傅！何苦为了个半路出现的小……少年将这大好将来丢掉？！”
　　傅堂垂了垂眼，半晌却是无言，只能吐出一句，
　　“对不起。”
　　他虽然自认对黎记问心无愧，两月来黎家人对他的照拂亦不能忘记。
　　只是余庆镇容不下少年，黎记——眼见着也并非他的容身之所，带着他远赴他乡，于黎记、于他都是好事。
　　“黎祥会应允的。”
　　避开他许久的黎祥得知他要离去的消息，只怕会松口气罢。
　　不想再同黎显在这个问题上打圈，傅堂起身欲离开，却是被闻声赶来的黎婆子堵在了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吵起来了？”
　　黎显虽老成，却到底不过是个少年，一再好心却劝不下傅堂，眼瞳的光沉了沉，
　　“傅大哥同我们相处数月，难道情分竟还比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倘若你仍旧一意孤行，为了黎记的名声，我是不能让你再在黎记待下去的。”
　　傅堂默不作声，黎显便瞪着眼睛直直看着他，赌气般也不言语分毫。两人都这般沉默不语，黎婆子满头雾水，
　　“怎好好好的要让傅堂离开？是傅堂犯什么大错了？”
　　不想让亲娘接触这些腌臜事，黎显收拾一番情绪，打发黎婆子道，
　　“没什么事儿，娘。您先回屋歇息罢，我和傅大哥有事儿同大哥商量。”
　　“有甚么天大的事儿要叨扰你大哥，哎——”
　　话还没说完，黎显已经撩了衣摆大步走到灶房敲响了们，黎婆子在后面连忙要拦，大灶房的门却是先人一步打了开来。
　　黎祥倚在门框支着身躯，眼下黑青依旧浓重。皱眉看着厅前三人，视线却是在经过傅堂时停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移开，
　　“发生甚么事？这半天净听见你和傅堂在吵，我都静不下心来了。”
　　黎婆子瞅准时机在后面插话，
　　“看我说什么来，让你们小点声别打扰阿祥了。”
　　“不打紧，娘。我正好累了歇一歇，你先休息去罢，忙了一天累了，明早还要早起忙活。我再同傅堂聊聊点心的事儿。”
　　黎祥安抚黎婆子两句，黎婆子霎时眉开眼笑，依言回了屋，
　　“我不要紧，我不要紧，你注意好自己别累着才是。那你们先聊着，娘不打扰你们了。”
　　待到院子里只剩三个男人，黎祥直起身子走进厅堂，
　　“吵什么，说罢。”
　　黎显立时便将事情如实道来，巴巴的看着大哥等着他好好将傅堂劝回心转意。
　　听完的黎祥看着傅堂的眼神立时复杂起来，混沌的思绪也霎时清明，
　　“你是认真的？”
　　傅堂颔首，
　　“我明早就带他离开，绝不有损黎记名声。”
　　屋外天色已晚，夜幕低垂，厅里点上了烛火醺黄了人影。
　　上座的黎祥看着不动如山的傅堂，眼瞳渐渐幽深如夜，只有明灭的烛焰跳跃其中。
　　许久，黎祥终于开了口，
　　“就如你所愿。明日带上他离开黎家。”
　　黎显沉默不语，显然是早已有了决断。
　　傅堂只是颔首接受，没有半分异议。
　　孰料黎祥的下一句话却是如平地惊雷，
　　“月钱，从这月起按五百文给你。”
　　不止是黎显忽地扭头看来，就连傅堂也猛地看向黎祥，生硬的面上终于起了波澜。
　　什么叫，从这月起？
　　终于得见傅堂吃惊一回，黎祥心中一时竟升起股难言的快意。
　　“大哥！”
　　少年书生惊叫出声，黎祥依旧稳坐上首充耳不闻，只是继续道，
　　“打点牙郎的份儿由我黎记出。租个带灶房的单屋，月租三百文差不多当足够了，剩下的两百文虽然少了些，伙食上省一省也是足够的。平时铺子里若有剩下的食材，你也可以拿回去。”
　　“你要我继续留在黎记。”
　　傅堂眉头攒起，不得其解，
　　“趁这个机会让我离开，不是很好么。”
　　黎祥神色顿时一僵。
　　他本来确实是这么想的。
　　若要说傅堂做了甚么对不起黎记的事，黎祥还真说不出一二来。甚至还得夸他一句兢兢业业、细致认真。
　　然而，对傅堂升起忌惮之意，只要一口点心就已足矣。
　　这些日子虽然自欺欺人的不去听任何与锦绣酥有关的消息，甚至连【锦绣酥】三个字都不允许在黎家提起，自欺欺人的抱持着锦绣酥是因为他才能光辉现世的想法。
　　然而就在一出灶房，眼神对上傅堂视线的一瞬间，黎祥咬牙编制了数日的谎言终究还是啪的一声，破裂如泡沫。
　　他的确没有天赋，将黎记撑至如今全靠日日不缀的苦功，到如今也能托大自称一句内行人。内行的门道有几分，傅堂的手艺有几分，黎祥终究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桌下收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握紧成拳。
　　黎记的点心，当由黎家子孙重振。
　　谁能作想竟会被傅堂这个外人先一步抢了风头。
　　傅堂如今主动提出离去本是难求的好事，省的黎祥来开这个口还要落人口舌。
　　然而……
　　指尖上尚且黏着从灶房里带出的破碎红泥，黎祥垂眼盯着手心看了许久，抬眼再看傅堂，傅堂仍是直视着他。
　　苒夏会眼见着近在眼前了。
　　锦绣酥也好，梅枝糕也罢，到头来，哪一个，他都是一事无成。
　　可是——
　　摊开的手心蓦然攥紧，黎祥直直迎上傅堂的视线，却是突然对一旁的黎显道，
　　“阿显，你先回屋去。”
　　“为什么？”
　　傅堂、黎祥两人短短几句话已然你来我往了一番，话题之外黎显正是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时，冷不防自家大哥竟然要把他支开，
　　“有什么话是必须避开我的？”
　　黎祥面色不动，似乎和对面的傅堂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你只管回去。”
　　黎显还想再说，却到底为黎祥严肃的面色所震，只得不甘不愿的离去。
　　只是关上厅堂大门时，仍是不死心的再看桌旁静默的二人一眼。
　　干燥的唇瓣咬住，黎显眉间重重攒起。
　　为什么都让傅堂离开了，却还要留他在自家铺子沾染黎记名声？
　　大哥和傅堂，究竟瞒了甚么不能让他知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