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无情

　　林老大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位华东师大的高材生，做起糊涂事来也是一板一眼。
　　想必是世界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从神婆那里回来之后，林老大的书房里便多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书：《断易天机》，《黄金策》，《海底眼》，《天玄易断》，《卜筮正宗》……等等。
　　林伊平去翻他的书柜，大皱眉头。批评道：“林老大，现在什么时代了，还搞这些封建迷信。别把我们读书人的脸给丢光了。”林伊平和林老大看过的书都比我多，我自然是插不上话。我妈倒是笑笑不说话，她是信这个的，虽然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但是女人天生就比较多愁善感，没有一点点信仰什么的，是很难维持生活的。
　　其实，最先和我们灌输科学理念的便是林老大。但是他如此越活越回去，搞得伊平一头雾水，都不知道他的话里，哪句该信，哪句不该信。所以伊平要跟他讨要个说法，我是支持的。
　　“你们知道这‘迷信’两个字，怎么解释吗？迷，就是茫然找不到出路。信，就是寄托。当人绝望，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就会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一些缥缈的东西上面。这就是古代的迷信。现代的‘迷信’就是另一种解释了。迷，是跟随，信，是不疑。当所有人蜂拥去做一件事情，它就是对的。当虚假带上科学的帽子，它就是真的。所有人都说自己活的很科学，但是他们连科学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科学是什么？”林伊平被林老大唬得一愣一愣的。
　　“科学就是，怀疑与证明。实践与批判。我买这么多书，就是为了来证明，和批判‘迷信’，毛主席不是说过吗？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我只是要从这些书里面找到它的漏洞，从而推翻它。你们两个小东西，不能只把眼睛放在那个古代的迷信上，更要警惕现代的迷信，知道吗？”林老大本来是打算当老师的，可是后来被爷爷硬拉着去做生意了。但是这两门职业的嘴皮子功夫是一脉相承的，忽悠我们两个小菜鸟，根本不在话下。
　　“所以你现在是在以身试毒咯？那你最好小心点，我们老师说迷信会把人洗脑，变成傻子。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有事。”林伊平虽然才一年级，但是林老大书房里的书，基本上都被她翻遍了。可以说是学富五车人小鬼大，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呵呵。你放心啦。老夫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会着了它的道的。”
　　其实我也很好奇这些事情。虽然拿榕树叶盖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这个神婆是真的诡异。我的生活不像伊平那么平顺规矩，所以观念也不像伊平那么端正。我的经历，和我自私的一厢情愿，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非黑即白的世界只属于那些天真的好命人。而我不是，所以它很崎岖，能然我在绝望和害怕时有个旮旯躲藏。
　　我们从山里回来的第七天，林老大就协同我妈把我拖到开元寺里开光。
　　寺里的住持是□□直接任命的省部级干部，是人大代表。但是就是这么一位德高望重，大有来头的老和尚，竟然被我爸说动，愿意为我举行法事，追回我那不知所踪的一魄。
　　我被打扮的清净素雅，连我最喜欢的小裙子都没得穿。
　　老和尚让我盘腿坐在大雄宝殿里大日如来佛身前的蒲团上，又让七名黄袍和尚围着我转。紫褐色的木鱼被敲的咚咚作响，一时间梵音四起，宛若置身西方灵山胜境。头顶斗拱上的二十四尊飞天乐伎，也似活了过来，她们曼妙的曲线似乎在婀娜舞动。我听不懂他们在念叨什么。但是那种感觉很舒服，很宁静。连我之前那一丝不能穿裙子的不悦，都被这无边的音海化去。要是能撒上两块干冰，效果一定更为出众。
　　本以为接下去会是什么精彩的洒水，喷火表演，或者是带着各种妖魔鬼怪面具的武僧，耍弄刀枪棍棒。但是都没有，真的很简单。老和尚从焚帛处的烛塔借火，点燃六炷檀香香，分给我三炷。我学着他的模样将檀香香平举在胸前，然后绕着金身大佛顺时针转了三圈。之后又同他一起跪在蒲团上，对着金身大佛虔诚地拜了三拜。再起身将烧了五分之一的香，插在桑莲法界前方的香炉上。
　　一切大工告成，没错，大功告成。连林老大都有些错愕，一度怀疑这老和尚出工不出力。或者这种古老的仪式已经在开元寺失传。但是后来的十年里，我都没再经历什么困厄。林老大也只能感慨“大音希声，大相无形，佛法无边。”
　　我们敬完香之后，那些身着黄袍的弟子便自行散去。老和尚要林老大和妈妈同他们一起去五观堂吃斋。独自留我同他坐在甘露戒坛打坐。爸妈不明其意，但是也不敢有何违拗之意。
　　甘露戒坛不似大雄宝殿威严雄壮，有五方金佛，十侍菩萨，和十八罗汉。戒坛中央只有一个千佛莲台。据说莲台下方有一眼甘露泉，所以此地称为甘露戒坛，是全国仅存的三处古戒坛之一。
　　我和老和尚盘腿闭目而坐。空气里是清幽的檀香味。我的脑海里，是袅袅盘旋的青烟。
　　一阵微风飘过，将甘露戒坛后那一丛不高的竹子，吹得婆娑摇曳。虽然我没有睁开眼，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感受到没有？”老和尚悠悠地问我。
　　“什么？”
　　“青烟的形状？”
　　“有。”
　　“竹子呢？”
　　“有。”
　　“还有其他东西吗？”
　　“没有。”
　　“你再感受一下。”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我搭在膝盖上的指背擦过去。我吓一跳，想要睁开眼。
　　老和尚制止道：“别睁眼。继续感受。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很多刺激的东西，都能够抓住我们的注意力。但是很多不声不响陪在我们身边的东西，却容易被我们忽略。你再感受一下。”
　　“我听你意思，这东西是我妈妈吗？”我喜欢猜谜语，我觉得这是老和尚要我解禅。
　　“刚才那句当我没说，你继续感受一下。”老和尚轻咳了一声。
　　那毛茸茸的东西，又在我的尾椎骨蹭一下就走开。我敢肯定这东西，是一只猫。我脑海里又浮现出，水塘里那团毛绒绒，气球一样的尸体。呼吸不禁急促了起来。
　　老和尚从我的呼吸里，看到我的表情。抚慰到：“你别怕。它很温柔。你再猜猜它长什么样子。”
　　我强作镇定，说道：“从它蹭我的高度和力度来看，是一只小猫咪。它从进来到现在，一声都没叫过。应该是一只冷色的猫。但是他又愿意接近陌生人，所以应该是一只冷色杂纹的猫。”
　　“聪明。你睁开眼睛看看。”
　　我睁开眼，一只长着漂亮虎纹的狸花猫就蹲在我正面前。它十分瘦小，似乎才刚睁眼不久。我只要一巴掌，就能让老和尚为它超度了。但是我生不出厌恶来，即使我近来对猫怀着浓重的恶意，但是看到这只瘦弱的小猫蹲坐在我面前，我还是心软了。
　　老和尚学着“喵”了两声。那只小猫也跟着回应了一声，那清脆虚弱的奶叫声，十分惹人怜爱。
　　老和尚让我将它抱起来。我极为不愿意，装作没听听见呆坐在那。不管以前我多么喜欢猫，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看到它们的脸，就觉得无情。
　　老和尚见我无动于衷，也不逼我。伸出手，将它搂进僧衣里。
　　“伊凡，所有的动物都是有感情的。它们会喜欢，会害怕，会逃避。但是它们最开始的样子都和人一样，无条件的信任。”老和尚将小奶猫递到我怀里。
　　“你看，它不怕你，它喜欢你。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打它骂它。它就会怕你，也会怕所有人。”
　　我看着小奶猫在我怀里翻身，就像是在向我示爱一样。
　　“如果你一直对它好，它就会一直相信你。猫不是无情，猫只是比较独立而已。”
　　“记住山禾的话，学着重新去爱一只猫。”
　　我点点头问道：“我爸这都和你说了？”
　　老和尚点点头，说道：“趋吉避凶是人的本性，但是因缘劫数自有天意，这是避无可避的事情。你爸要我为你驱煞追魂，我是没那功力。但是很多事情，堵不如疏，只要引导得好，劫数也会变作机缘。”
　　“所以我可以养猫，是这一个意思吗？”
　　“这是你们家务事。我可做不了主。”
　　“你跟我爸说道说道呗。你有胡子，他听你的。”我看着这只狸猫在我怀里睡着，心里那一些怨念，随之一扫而空。猫的冷酷，不过是一种自我的保护罢了。我之前对它的恨，只是对山禾死去的一种逃避而已。现在我连山禾的死都放下了，怎么会不放过一只猫呢？
　　“你不要欺负我好说话，想要我帮你说好话，你至少得在五观堂洗一个月的盘子。”老和尚并不是个爽快人，一点小事都不帮忙，亏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吗？”
　　“那当然，这只猫身上就有一个有趣的灵魂。”老和尚狡黠一笑。
　　“什么灵魂？”我低头端详这只正在酣然大睡的小奶猫，却丝毫看不出一丝端倪。
　　“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一下。”
　　我闭上眼睛。风从我的咯吱窝穿了过去，小奶猫在我怀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还是感受不到啊，大师父。”
　　“大师父？”
　　“em？”
　　“大师父？”
　　我再睁开眼，甘露戒坛里只剩我一个人，还有我怀里的猫。那个老和尚已经不知所踪，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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