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白日行

　　两人回到房子，夫妇两人已然早起做饭，男人看见赫连容秋，回头问一声，“沐秋，沐公子，你们回来啦。”
　　赫连容秋笑嘻嘻应了声，夫妇两人都拉着他一起吃早饭，他也同意，拉着沐予清坐下。
　　沐予清看他们侃侃而谈，心中很是诧异，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关系这么好了，仿佛是生活在一起的自家人，只有自己才是借住客人。
　　想起沐漪的评价，燕山赫连氏公子，风评极佳，处事圆滑而不过于谄媚，温文如玉，谦谦君子。
　　妇人询问有关腹中孩子的问题，赫连容秋轻飘飘揭过去，并无大碍。
　　夫妇俩安心，男人出去干农活，笑着拍他的肩，才多久两人就是相见恨晚，恨不得当场拜把子的交情。
　　厨房，沐予清很疑惑：“怎么办？”
　　赫连容秋从袖子里往外掏药：“能怎么办，煎药啊。”
　　沐予清按住他向小砂锅放药的手：“喝药不可能好。”
　　赫连容秋冲他点头：“是的呀，缺魂我们手里不是有一个，塞进去就完了嘛。”拿开他的手，继续加水生火煎药。
　　沐予清没说话，依旧是盯着他。怪不得要叫他留下那怪物，又费尽心思剔除怨气。
　　赫连容秋被看得发毛，摆摆手：“好了，你不就是想问为什么要来煎药拖拖拉拉，不直接塞了魂就完事了吗？你想想看哦，你给一个普通农妇说什么鬼啊魂啊，还要塞一个进去，这不吓死人家啊！所以就骗骗她咯，沐家主…有时候适当的隐瞒才能更好的与人相处啊…”
　　“哦。”沐予清点头，木楞愣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懂没有。
　　赫连容秋头疼，身为商业大家沐氏家主，这二货家主有时候真的，单纯如稚子，不通人情世故，一点商人的圆滑奸诈都没有。有时候吧，又真的让人看不懂，面色冰冷黑眸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的精明模样。
　　该不会这位家主精神分裂？时而当二货，时而当家主？还是演技好，想要以此降低自己的警戒心？
　　“那你又对我隐瞒了多少？”
　　好的，这样的问题，肯定是精明沐家主提出的。
　　赫连容秋提了根板凳，象征性地空一半分给沐予清，坐不坐是他的事。一边忽悠，“你瞒我瞒，沐家主不也不诚实么，怎么还问我隐瞒多少？说出来多伤和气，和气生财么不是。”
　　沐予清坐下，靠着他，两人挨得极近，近到他感觉自己要被那冰寒之气冻起来了，沐家主才开口。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赫连容秋很懵，想着，这肯定是二货沐予清才能说出来的话。
　　阳光斜斜照入，分割两人，一黑一白，赫连容秋伸个懒腰，跨过分界线，日光照在脸上，白至透明。
　　沐予清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受伤了？”
　　赫连容秋下意识一缩，想想又挺直腰杆：“我怎么可能受伤，沐家主来得这么及时。”
　　看他那样也是不想承认，不知道怎么的，沐予清直接伸手，扒开那人衣襟，看看锁骨是否有伤。
　　流畅线条，细腻肌肤，黑衣下白得耀眼，两道深深的血孔嵌在那流畅的锁骨之下。
　　赫连容秋也想不到这人会干出这种事来，毕竟不符合他平常的气质。结果这人还真的出其不意，得手了，气氛有些尴尬。
　　视线上移，是喉结滚动，仿佛要说出句什么，但又被咽下。
　　沐予清忙不迭站起身，赫连容秋也没反应过来，板凳一歪，直接失去平衡摔在地上。沐予清想拉，伸出手一半又撤回攥紧袖口，纠结半天。
　　赫连容秋掀起眼帘，出声：“喂？”你到底拉还是不拉，要不他就自己站起来了。
　　这一声后，沐予清转身就走，速度惊人，发带飘飘，隐约看到他耳根都红透了。
　　知道我已经受伤了对吧…
　　勾唇一笑，一双白玉般的手将衣襟合拢，那锁骨上的伤竟然慢慢愈合，只是隐隐有些黑气附着在锁骨，黑色衣料一盖，什么也看不见。
　　摇摇头，赫连容秋继续煎药。

　　……
　　是夜，月黑风高，适合做些坏事，当然，也适合做好事，谁叫他们都是要做好事不留名的呢。
　　赫连容秋和沐予清站在夫妇俩床前，上面两人已睡熟。他们施了安眠咒，这两人现在就算被吊起来打也醒不过来。
　　红光成雾，托起床上妇人，至两人身前停下。赫连容秋按按她的肚子，感受胎儿在肚中的情况，也许是感受到生人触碰，妇人下意识抬手护住肚子，阻止他。
　　赫连容秋收手，眸光闪动，伸手向沐予清：“胎儿情况很好，可以现在就引入魂魄，给我吧。”
　　放出怪物，现在已经是不像怪物的男子垂首站着，没有鳞片的脸还是颇为好看。赫连容秋点头，看他已经是没有丝毫戾气了，十分满意。
　　怪物名叫归舟。归舟看着赫连容秋，眼中情绪复杂：“你要让我投身这女人肚中？”
　　赫连容秋点头：“是啊，你吞了原本该在这里投生的灵魂，那就你来填上。只要这次成功，你就可以拥有来生，不会成为孤魂野鬼了。”
　　归舟垂眸没说什么，抬头看一眼沐予清，显然是碍于旁人不想说。沐予清瞥一眼赫连容秋，皱眉走出房间。
　　现在除了床上睡着两人，就只剩他们两个了。
　　赫连容秋抬眼，细细观察归舟，除了面色看着阴沉一些，还是个挺俊俏的鬼。抬抬下巴：“说吧。”
　　微风不燥，碧蓝眼睛对上澄澈灰色，归舟眼中有挣扎，深呼吸几口才开口：“你不是救我，这是你们赫连氏欠我的，欠和我一样的人的。”
　　当年的赫连帝国如日中天，阳光后的阴影处是累累白骨。据归舟所知，赫连家在秘密进行药物实验，以活人妖物试药，创造出无数怪物。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仙盟攻破赫连家，地下的禁制被意外打破，他们这群怪物趁乱逃出。为了防止被赫连家找到，也为了防止被仙盟当成妖物灭杀，他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村庄。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自己的魂魄不全，随时有魂飞魄散的危险，于是他开始吞噬灵魂，吞噬最为孱弱的胎儿灵魂。
　　红光照得两人面目诡异妖邪，归舟抬手抚上脸颊，光滑一片，没有什么一碰就疼鳞片，也没有那恶心的第三只眼睛，现在他更是有了双脚，不用在地上爬动，被沙石刮得血肉模糊反反复复，每一步都是折磨。
　　“你知道那药吗？‘碎心’，喝下去一刻钟，全身骨头都被打碎了重组，你可以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响声从身体内部传出，‘咔嚓咔嚓’，像是被巨蟒缠绕一点点挤碎。”
　　“哦，还不止，每个月还要喝一种药，‘破茧’，杂糅其他灵魂，灵魂被生生割裂，这药的痛苦难以言喻…太难忍了…”
　　指尖触碰妇人圆滚滚的肚子，他皱眉，眼中是满满的痛苦：“所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赫连氏的任何一个人。”
　　赫连容秋盯着他，眼中充满愧疚，当年医学鬼才的自己，是否也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重要角色。
　　“你记得那地方在何处么？”
　　归舟摇头：“‘破茧’还会让人记忆紊乱，我只能记得当时真的是很痛苦，却记不太清从何逃出，怎么来到这里。”
　　“那你可知道我，赫连容秋。”
　　瞥他一眼，归舟翻了个白眼，“当年你逃亡，天下都有你的通缉令，我当然知道，不过你要是想问在赫连家时，我都是被困在地底，哪有机会认识你们姓赫连的嫡系子弟。”
　　也是，他叹一口气，当年的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也不太重要了，毕竟自己不是回来为自己翻案的。
　　他拿出一个玉瓶递给归舟，“忘却前尘，重新开始吧。”
　　归舟接过，毫不犹豫喝下，反正都落在他们手中，能犹豫什么。他也知道，若是带着现在的记忆重生，是绝对过不好下一辈子的。
　　金线连接他和妇人的肚子，赫连容秋正念着法诀，引他入胎。
　　往前踏出一步，他突然回头凑到赫连容秋耳边：“虽然不原谅，但我还是谢谢你。”
　　“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
　　没有月光，沐予清白衣在院子里莹莹发光。听见声音，他回头，黑眸是两口古井，无波水面泛着冷光，倒映来人。
　　“好了，完事了。”赫连容秋拍拍手，慢悠悠向他解释归舟的来历。
　　说着一边观察他的神色有没有变化，他怕，怕这人听到当年赫连家的恶行忍不住一剑戳死自己。
　　沐予清视线慢慢移向别处，又慢慢回到赫连容秋脸上，还是一贯的没有表情。
　　“我信你，你没有参与此事。”
　　赫连容秋不知道自己该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在心里，“那样的试药秘地绝对不止一处，这件事仙盟应该是没有查出来对吧，那就拜托你告知仙盟，将别的秘地找出，救了那些无辜受磨难的人吧。”
　　沐予清点头，还是那句话，“我信你。”
　　大哥，你别信我了，不是你信不信我的问题，而是我不信你信我的问题。虽然有点绕口令，但事实就是这样，一鬼看到自己的杀身凶手，该怎么去相信呢？
　　赫连容秋转身，挥挥手：“沐家主，我出去办点事，等下回来。”
　　说罢，他摇摇头撑着红伞走出院子，朝村外走去。黑衣融入黑夜，如果有行人路过，看见一把红伞起起伏伏飘飘荡荡，宛若业火红莲，定会吓得魂不附体，大喊撞鬼。
　　飘飘荡荡，来到昨晚遇到归舟之处，没有月色，两只黑衣鬼魂面面相对，其中一只白得过分，肌肤在黑夜如上等白玉莹莹有光泽。
　　小白泪眼朦胧看着赫连容秋：“公子，你是不要我了？”
　　赫连容秋拍着他的头，语气轻缓：“没有，待我办完事了就来接你呀，这一路上真的太危险了，公子还没有能力保护好你，所以只能先让你待在安全的地方。”
　　小白低头，他知道自己确实没用，总是给公子拖后腿，可是自从五年前公子救了他以后，他们就一直同行。赫连容秋于他，存在的意义是非常不同的，成为野鬼的漂泊无依、危机四伏在他在他身边时，都不存在了。
　　“可是，我害怕…我怕分离。”小白眼泪汪汪。
　　赫连容秋替他擦擦微红的眼角，笑吟吟道：“那里都被我吞噬干净了，不存在鬼怪，你就好好修炼疗伤，差不多伤好了，我也就回来了。”
　　“好吧，我回去，那你一定要早点来找我哦，我会好好修炼的。”小白抿唇点头。
　　不乖乖听公子的话也是不对的，毕竟真的像他所说，接下来道路会越来越危险，如果有自己在，又被人抓住威胁公子，伤害到公子怎么办？还有自己被怨气侵蚀的魂体，如果不赶紧好好休养，魂飞魄散都有可能。都怪自己太弱了。
　　白色纸鸢飞到小白身侧，几只白色小纸人绕着他飞来飞去，机灵可爱，上面还有赫连容秋的气息，是因为附有他的神识。
　　小白摸摸纸鸢，突如其来的心慌，却不知道慌什么，拉着赫连容秋的袖子，闷闷道：“你还要给我买花灯…”
　　赫连容秋点头。
　　“你一定要小心沐予清，他…他肯定是不安好心的！”
　　赫连容秋拍拍他的背，低声应着。
　　“那…你一定要早点来接我哦，你知道，我一个鬼，孤零零的，我只有你了…”
　　“好好好。”赫连容秋拉起他，“我肯定会早点来接你的，小白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不愿意让你孤零零的。快天亮了，快走吧。”
　　小白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附上纸鸢飞走。
　　看着纸鸢飞走，赫连容秋盘腿坐下，脸上是难得的倦怠，闭眼调息，将自己的状态调至最佳。
　　一边调息，他就感到了自己身上的奇怪，体内有一团黑色气息，凝成一颗珠子藏在丹田最深处，平时他根本没有发现，现在突然发现，这珠子还可以炼化提升修为，可惜每次只能炼化一点点。
　　“你护着那只鬼，我感觉有点眼熟哦…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他长得有些像当年和我一起试药的故人。”
　　归舟的话来回在他脑中回荡，但他没有办法去解决，他现在急需做的事便是摆脱沐予清。
　　小白已经被调离自己，去到较为安全的地方，只要他好好修炼疗伤，等闲鬼怪无法伤害到他。五年守护，多日相伴情谊，他无法回报，谁叫自己也自身难保。
　　没有了人质，接下来计划的一切就可以进行了。
　　另一边，沐予清站在窗前，看着那柄红伞离开的方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这样信了他的话，万一他骗自己，不再回来了呢？
　　“我相信你。”
　　估计他是不信的。
　　院中藏身树上的猫头鹰看着房里人，甚是奇怪，一道冰棱瞬间飞至，吓得它忙不迭飞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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