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作者:死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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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罗伦萨的回忆


      日落时分,我俩大包小包地从商场出来,天空已红霞弥漫,火烧云填满了半边天。
      我仰天长舒一口气,心情好了,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萨菲罗斯立在我旁边,一如既往沉默地观察着我的举动。
      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周遭嘈杂,却也融合着我们俩的安静。在一个公交站点停步,我皱了皱眉。
      “走回去吧。”
      “呃……我不知道自己记不记得路。”
      他笑了笑:“走吧。”
      我俩速度都不快,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很快天那边最后一抹余晖散去,星星稀稀疏疏挂在天空,城市的灯火相继燃起。宽阔的公路,一辆辆车飞快驶过,只有我俩慢悠悠走着,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
      “……然后呢,他就哭啦,连着两三天没跟我说话,可最后还是被我一支冰淇淋贿赂了。”故事的主人公当然是我那位可怜的青梅竹马,被我结结实实欺负了三四年的小美人。
      那几年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光景,意大利佛罗伦萨,古老殿堂,迷幻诗歌,油画、雕塑、舞蹈,流淌着古典音乐的艺术长廊,安宁幽谧错综交错的石板小路。以及,我那位古灵精怪的欧亚混血小伙伴,他美丽温柔的母亲、智慧豁达的父亲,教堂里诵经的牧师,优雅又疯狂的艺术家朋友。
      像梦一样。
      那一年,白色宫殿旁,一条长河边,映着漫天烂漫的彩霞,小小的我听着MP3,只身一人游荡在佛罗伦萨的街道。穿过楼宇间的缝隙和人迹罕至的小路,放纵自己肆意迷路,一天过去,天快黑了,我坐到小石桥上,眺望着黑与光的境界线发呆。
      然后就听到一个声音,清脆悦耳,如粒粒水晶石泼洒蹦跳,如幽暗密林里夜莺啼啭。真的好听极了,仿佛唱着歌儿、奏着小调,有种耳朵被清洗一番的清爽。
      “你在这做什么呢?”
      他开始说的意大利语,语速快了些,我没听懂,也懒得搭理他。
      这小孩就像猫儿一样试探着蹭过来,伸出细细嫩嫩的食指戳戳我的肩膀。
      “喂,你在这做什么呢?”
      这次,他说的是中文。
      我不耐烦地回头,他正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大眼睛水灵灵亮晶晶的,眼尾氤氲着淡淡湿润红晕。
      著名的桃花眼啊!这小子将来准滥情!
      “看风景。”我又回过头去,表示了我的不友好态度。
      他却开心得简直要蹦起来了,话唠模式瞬间开启:“你真的是中国人!除了妈妈,我没再遇见第二个中国人了。唉我中文说得好吗?口音明不明显啊?我身体里流着一半中国人的血,可是我没去过中国,也很少听说中国的事。老师说那是一个很乱的地方,治安不好,卫生不好,最可怕的是人心不善,真的是这样吗?”
      我勒个去!上帝啊,看在我是未成年人的份上,我杀了他是不是不用蹲监狱啊!
      腹黑,绝对是腹黑!用善良外表掩饰邪恶内心的小变态!
      “小朋友,有些东西还是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心来判断更加妥当。”
      他这下不满了,噘嘴:“你长得还没我高呢,你才是小朋友。”
      “我两岁了!”
      “我也两岁!”
      “我公历××年的,你呢?”我摘下一只耳机,跟他卯上了。
      他忙挺胸道:“我也是。”
      “几月的?”
      “十一月的。”
      我笑:“不好意思,姐姐我是六月的,以后见了要记得尊敬长辈~”站起身,拍拍土。
      他忙跟上我:“你要走啦?我们再聊聊嘛,我想知道中国的事呢~”
      这孩子的撒娇功夫,真是强悍到碾压一切!我连骨头带肢体全酥了,忍不住打了个大寒颤,回头一把把他推开:“走开,别粘着我!”
      他踉跄倒退好几步,吓傻了,呆望着我,湿漉漉的大眼睛立马水雾翻滚。
      他要哭了!我的天,他要哭了!
      所以我不喜欢跟小孩子一起玩啊!
      我戴上耳机,扭头就跑。
      “啊喂!喂!你给我回来!”明明眼里还噙着泪水,却一副凶悍样追了上来,居然跑得比我快多了……没几步就把我胳膊拽住了。
      我当即反手擒拿,一把牢牢按到石墙上令其动弹不得:“你找揍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凶……但我对娘炮真的很没好感,乃至到了见面即想揍的地步,真恨不得把他们的一腔娘气打出来,让他们变回男人。
      “……这是功夫吗?你会中国功夫!教我教我!”他扭动着软绵绵的小身子,回头看我,双眼亮度十级,简直是盲目崇拜!
      我真是心累啊。
      “警告你,再跟上来,就把你扔河里。”有气无力地威胁完,我转身就走。
      “你迷路了。”
      我斜眼瞪他。
      他在那里忙着整理弄皱的衣服、发型,扭来扭去的真是风骚极了……我拳头又痒了。
      “去我家吧,你看,天都黑了。”他整理完,小身板站得笔直,笑盈盈地看着我,娇媚的语调说着令人背脊发冷的话,“天黑了,恶鬼会出来游荡的。这地方晚上很乱呢,小孩子一个人乱走的话,可能会被捉去剥掉器官,或者卖掉当禁脔呢。”
      腹黑本质暴露了吧。
      “我家就在那边,很近呢。”
      “你能不能去掉那个‘呢’?”
      他听了,背着手晃了晃身子,笑眯眯地像条狡猾的小蛇:“你能不能不要把你的好恶强加到别人头上?”
      我微怔。
      “再说了,我这么可爱,你还忍心欺负我,你是不是有问题呀。”他占了优势,得意地瞥我一眼,迈着小步子往回走,语气却还是软软的,“跟紧我哟大姐姐,再走丢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呢~”
      我目送着这小混蛋一步步走远,扯唇角,潇洒地一甩背包,与他背道而驰。
      哼,士可杀不可辱!
      再说我又不是路痴,就算不记得早上到现在走过的路,至少也记得刚刚还经过一条大路,从那打个出租车立马到家了,我那会儿可是有钱人。
      “哎?你怎么走了?油盐不进的玩意儿,你回来!”
      这孩子中文水平挺高啊,还会用儿化音,不错不错。
      我这么想着,撒腿就跑,左拐右拐直到跑回大路,这下是真的把他甩掉了。
      初战告捷。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当然以后,饶是此子三番五次报复了我N多次,最终还是被我无情打压,沦为本人手下惨兮兮的小布偶一枚。在他身上,我充分享受到了打扮芭比娃娃和欺负真娃娃的趣味。
      所以嘛,一直被我欺负的他,在我家境败落、狼狈回国之后,一封信一条信息也没发来过,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根本没法想象他长得有多好看,真的是祸国殃民惨绝人寰啊!而且不光是脸蛋,那皮肤、那身段、那小傲娇脾气,啧啧,绝对是做小受的好苗子啊。”我一顿,瞄他一眼,“先声明啊,我可不是腐女,所谓阴阳两极,‘二气交感,化生万物’,阴阳谐调本是世间常理,在这方面,我可是很有原则的。”
      “……明嘉,你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
      “是么?嘿嘿,那就忘了它吧,我接着跟你讲小胡椒的故事~”说到此犹豫了下,抬头看他,他也正注视我,“那个,你要是觉得我吵,我就不讲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
      “从没有人这样过。”他语气平稳却总有些寂寥,“在神罗,即使被称为英雄,却不会有人跟我讲他们的故事,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的故事。不,事实上,我并没有故事可言。”
      这个,我知道的……
      “明嘉,你平时话很少。”他话锋一转。
      这个,也的确是这样,平时回到家我都是直接做我的事,经常一句话也不跟他讲。有时他与我说话,我也只是忙于手头各种事情,冷淡地回个嗯就完了。这么一说,到底是哪一方比较高冷啊……只是,我早已习惯了并享受着孤身一人,不喜应酬,不喜欢等待与被等。即使有时心情好了,与人玩闹得热火朝天,也只是把对方当成过客。
      说是冷淡,不如说,我是先天性的情感缺失。比起聚集,我更偏爱离群索居的乐趣。
      “……你好像很少提起那位奥兰多先生。”
      我回神。
      奥兰多么……这个人,就像一颗黯淡的黑曜石般,如果可以,我想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视,也不准任何人评论。
      “奥兰多……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他。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一个能够看破人心的智者,可同时也是个……疯子。”
      我是在三岁时遇到他的。那时我正盘腿坐在艺术长廊一幅油画下,面前摊着一叠素描纸,手里一枝铅笔。
      那天,阳光如水,天地间俱是宁静。
      我画得认真,不知何时他站在我身边安静地看我画画,在我完成时,才惊叹道:“你是一个天才,小姑娘。”
      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这位不修边幅却气质超凡的年轻男子,那来自异域的、神祇般的奥秘风华瞬间将我吸引。
      他半跪在我身边,拿起我的模仿画——拉斐尔的《雅典学院》。然后又一页页翻看着其他的,表情认真,翻页的动作小心翼翼,好似它们是易碎的珍宝。
      “这些都是你画的?真了不起。”
      “我……就是照着他们画的。”
      “哦,是的,亲爱的,如果能画出自己的作品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位杰出的绘画大师。”他深深地望着我,眼中满是希冀。
      我摇头:“我不想当画家。我就是觉得好玩才随便画画的,就像跟妈妈学跳舞一样。”
      “原来是这样。”他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又温柔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郭明嘉。”这一句是中文。
      他口音古怪地跟着念了一遍,不好意思地笑道:“哦,汉语对我们来说如同远古的咒语一般玄妙,我可以简单些叫你嘉吗?”
      我点头。
      “你好,嘉,我是奥兰多。”他伸手。
      “奥兰多?馆长爷爷说的那个奥兰多吗,雕塑与绘画的艺术大师?”
      “是的,但实际上大多数人认为我是一个邋遢的疯子。”他的笑容如春风温暖,“如果你也喜欢雕塑的话,欢迎来我的工作室玩。在那儿。”他指向楼上角落里的一个大房间。
      “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一周有两三次,我都会跑去找他玩,我们一起画画,一起作雕塑。他学识渊博,不仅会多国语言,还精通它们的历史。他常讲世界各地的奇闻异事给我听,他年轻时游览西欧的有趣经历,还有他认识的哪位艺术家的小怪癖。我四岁生日时,他还用木头刻了个小小的我当生日礼物。当时,我特别特别喜欢他,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即使后来Peppe生了很大的气也照样去找他玩。
      “我想,他应该也是挺喜欢我的,要不然他不会在一次喝醉后,跟我倾诉了隐藏内心的秘密。
      “他告诉我,他曾在法国结识了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士,他们相知、相爱,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可是后来,他的妻子不能再忍受他的艺术理想、他自由惯了的生活习惯,在认识了另一个法国男人后,她跟他走了,带着女儿。她什么都没要,就只要求跟他断得一干二净。
      “他拿出妻女的照片给我看,那双明眸眼里的混浊和悲伤,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一边大喊着自己决不放弃理想,他要在这条路上走到生命的尽头,一边哭得悲痛欲绝。”
      我说到此,紧皱着眉,心中涌起一丝惨然。
      无论作家、画家还是音乐家,这些以爱为食的人,如果不能因爱哭泣,便只是一尊模板。可是,爱的疼,是很疼的。
      “明嘉?”萨菲罗斯按住我的肩膀。
      我继续道:“那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点吓坏了,又很心疼他,就拍着他的背,给他唱学校里老师教的意大利童谣,他目光模糊地看我一眼,便倒在我怀里睡着了。”
      “也许,你该与他保持距离了。”他轻声道。
      我笑了:“Peppe也这么说,他还骂我是个感情用事的蠢蛋。我当时还很好奇他是跟谁学会‘蠢蛋’这个词的。”
      “后来呢?”
      我大叹口气:“后来啊……那是我最后一次去找他。那天我们开心地度过了一个下午,黄昏时,我说要回去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他眼神一紧,看向我。
      “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房间的床上,旁边挂了无数件小女孩的衣服、裙子、内衣内裤,还有她们的照片,笑容灿烂,眼光清澈如洗。奥兰多呆坐在房间另一头,手里拿着他女儿的照片。房间太暗了,窗帘拉着,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其实在那一段时间,意大利横行霸道的犯罪案件之中,有一个,就是三到五岁的小女孩接连失踪案,但范围很广,不仅是佛罗伦萨,西西里、罗马也在受灾之列。但人们一直认为是□□做的,谁也不会怀疑一个气质脱俗的艺术家。
      是的,他真是一个极棒的艺术家,一个良师益友,可惜人往往为感情所限制,迷路在仇恨和哀怨中,丧失了自我。
      “嘉,你真是个好孩子,真的,我很喜欢你。”他这么说着,语气颤抖,手指攥得发白,近乎偏执地盯着他女儿的照片,“要不是她……也许我还能到东亚去看看,生养出嘉这样清澈通透的孩子,这样的国家,一定很棒吧。”
      他抬头,眼睛赤红地盯着我。
      “可是,自从我在汽车旅馆开枪打死了他们后,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美丽的风景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的作品了,我杀了她,她则切断了我的路。”
      “……你的女儿在哪里?”
      “哦,她啊,和她母亲在一起。”他扯着嘴角,起身走近我,“你知道么,嘉,从那之后我就爱上了那种感觉。用这双手,掐着稚嫩的脖子,一点点收紧,看着她们挣扎、扭动,一点点被我夺走生息。没有血,没有伤,安详地死去,宛如精致的瓷娃娃。”
      他轻声笑起来,指着满墙的战利品:“看见了吗,这是她们存在过的证据。不过,她们不像你,她们都是些愚蠢、浅薄的粉红色,你却不一样,嘉,你总是穿着冷漠、忧郁的色调,仿佛冷傲孤独的黑天鹅。”他坐到床边,手掌抚上我的衣领,悄声细语,“你会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那时,相对于恐惧,我心里悲伤更多。
      我的眼泪潸然而下。
      “奥兰多,我本来……我好喜欢你。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比亲人还亲,比爸爸妈妈对我还好。”我垂眸,缓缓抱住他的胳膊,“如果,如果我能帮你释放多得快要溢出来的痛苦的话……我愿意帮你。”
      他僵住了。
      我抬头,泪光盈盈地看向他,然后轻轻埋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
      我的泪,顺着他的颈项,一滴一滴,滑入衣衫,跌落在他心口。
      感动和震惊往往只是一瞬,很快,恶念、悲伤、痛苦又会席卷而来,重新吞噬人们残破不堪的心灵。已然堕落的灵魂,想要被救赎,真的很难、很难。
      我是这么想的,而我手中的军刀,已经近到了足以伤害他的距离。
      我不会手软。这一点我是清楚的。
      可是……我的理念错了。
      他突然用力抱紧我,很用力很用力,在我颈子边时哭时笑像个疯子又像个孩子。
      “嘉,嘉……我现在终于知道我究竟在找什么……”
      我愣住了。
      也许救赎,有时真的简单到只需一句话,只要一个拥抱或者一个眼神。
      警察来的时候,他终于稍稍恢复了理智。他们带走了他,他看了我最后一眼,眼里满是泪水,眼神却如此平静着安宁着,恍若到达了天堂。
      “嘉,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一个好朋友,甚至,连人也算不上。”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无期徒刑,所有人都禁止我与他见面,我也不知该如何再见他。
      警察本来还想问我几句,却被张牙舞爪的Peppe赶走,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则先细细检查了一遍我是否受伤,后才凶神恶煞地狠狠戳我脑门一记,一通大骂。
      我忽视他。在房内走了走,床对面的桌子上摆满了奥兰多女儿的旧照片,而在中间位置相框里放着的,居然是我的。我记得那个情景,那天在佛罗伦萨大教堂的钟塔,我站在窗口看风景,恰好暖光倾斜而下、凉风忽起,将我包裹其中,他立马举起相机抓拍下了这一瞬间。
      美如幻境的这一瞬间。
      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是满满手工雕刻的人偶。
      是我啊,全都是我。
      微笑的我,走神的我,专注的我,眺望的我,画画的我,做雕塑的我。
      最后,我沉默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后边跟了我一路的Peppe,在我马上要迈进家门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冲上来:“你不是怪我报了警吧?!”
      我认真地想了想。
      “有点。”
      “你!你知道他要对你做什么吗?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吗干过多少坏事吗?”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点头。
      “……不可理喻!”他这下真的动了气,转身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来找我。
      我也不知道该对他怎么解释,不过也不怎么想解释,就这样一直拖着,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气冲冲地冲进我家,把正看书入迷的我薅起来,拼命晃着我的肩膀吼道:“你这个死人!无情无义的坏蛋!我生气了,你就不知道来劝劝我!你脑子被门挤了啊!里面根本没装情商是不是啊!”
      我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平静道:“恭喜你,在我孜孜不倦的磨炼下,你骂人的功夫又上一层楼。”
      他气得直瞪我,亮澄澄的桃花眼撑到了极限,里面的水雾几乎要溢出来,我甚至能看见他头顶上冒出的青烟。
      “郭明嘉,你——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我再也不喜欢你了!”看到我不以为意的表情,他瞬间脸一变,推开我,眼里水波暴涨,委委屈屈的小调儿,柔嫩的唇一嘟,马上就要嚎啕大哭给我看。
      “变脸技能也直线提高。”我不咸不淡地补一句。
      他听罢,脸和眼皮都耷拉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放弃了么?
      “我要咬死你!!”
      我正疑惑着,忽然这厮一个饿虎扑食,以不咬死我不罢休的决心和力量,朝我直扑过来!噗通、哗啦、咚一声,我被他扑倒在地,被撞到的书柜剧烈晃动着,一大摞书随之滚落下来全都砸到我俩身上,最后连书柜也倒了,结结实实砸下来,给我、Peppe和我俩身上的书堆送上一枚热情的亲吻礼。
      “啊——”
      这是Peppe的惨叫。
      “你敢动我的书,我的书!!我要杀了你——”
      这是我。
      你说我这么宽容的人,你干嘛非要往我逆鳞上踩呢?所谓找死,大概如此。
      “啊——不要——我错了我错了,放开我——啊!!”
      我一个人造成了十条狗咬过的效果,外加三只猫。
      这下Peppe是真的哭了,一个人抱着腿缩在墙角哭哭啼啼嘤嘤呜呜,时不时抽搭着带点恐惧的小眼神瞄我一下。
      我铁青着脸收拾书,一本一本小心地擦干净,把皱褶处抚平,重新摆放好。遇到残损磕破的地方,也不瞪他,只皱起眉,叹口气。
      老实说,对书本有着偏执狂般热爱精神的我,这会儿是真的心疼。
      Peppe在那儿哼哼唧唧了好半天,见我也不理他,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停住:“我……我帮你吧……”
      我冷冷看他一眼。
      他看到我的眼神,当下有点失神,垂着眼不说话了。
      “……收拾那边那一摞吧。”
      “嗯。”哭过后更加娇软的声音。
      两个人收拾了大半天,晚上八点了才弄完,我简单做了点面,坐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
      一部热情似火的恋爱剧。
      “……嘉,你是不是真生我气了。”抱着餐盘,他小声道。
      “你说哪件事?”
      “奥兰多的事。”
      我思索良久。
      电视里男主角对女主角诉说着热烈的告白,天空一片晴朗。
      “没生你气,只是……有点失落。”末了,我低声道。
      他嗯了声,安静地吃面。
      “那……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永远也不会来找我的?”他侧脸看向我。
      “我想是的,我的很多朋友都是这样失去的。”我淡淡道,“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我太懒了,懒得费时间去维持人际关系。”
      “……哪有这样的。”他埋怨。
      电视里,男女主角深情凝视,缓缓靠近,火热激吻。
      “我们干吗不看个动画片呢?”我咬着叉子,不解道。
      Peppe赞同地点点头,却眼光发直地盯着电视屏幕看,然后扭头盯着我。
      我满脑袋黑线,捂住自己压根没胸的胸口,斜睨着他:“你能不能想些五岁小孩该想的东西?”
      “呃……你不好奇吗?他们俩好像很舒服的样子。”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你妈妈没亲过你吗?”
      “亲过,可不是那个样子。你看他们……哎?”
      我去,开始脱衣服了!立马抢过遥控器换台!
      “他们在干什么?”
      “Peppe,你再给我装傻,我就把你从窗户里扔出去。”
      “……好嘛。那我能亲你一下吗?”
      我将垫在后背的玩具熊递过去:“你亲它吧。”
      “小气~”
      “Peppe,你长这么好看,未来一定有很多人想亲你,你别急哈,再等等,到时候男女老少随你挑。”
      “真的?”他听到这话,开心了,老老实实回头去看动画片。
      我在心底默默地叹气。
      十点钟,该回家了,我送Peppe到门口。
      Peppe顶着被咬得凄惨无比的小脸蛋,怀里抱着我送他作赔礼的玩具熊,不满地瞪我一眼:“下口真狠。”
      “是你说要咬死我,给了我灵感。”我皮笑肉不笑地推卸责任。
      他哼了一声,娇滴滴的,听得我又想咬他了。
      怎么能这么娘!可偏偏又阴险又狡诈,真跟中国古代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似的。
      “对了,嘉,我最近在看一本书,但丁的《神曲》。”
      “《神曲》?听说过,描写天堂和地狱的诗歌对吧。好玩么?”
      “嗯。”他点头,眼神熠熠地吟咏起来,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把书借给你,有空记得看一下,是你喜欢的风格。”他跟我摆摆手,“我回家了。”
      “嗯。”我头刚点了一下,他突然向前一窜,一口亲在我脸上,随即朗笑着飞也似的眨眼跑没影了。
      可惜的是,我没机会把《神曲》读完了。十二月月初,我爸妈的容光焕发开始被颓丧与焦躁代替,十二月月中,他们变卖掉了所有家产,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临行之前,立在刺眼的黄昏霞光中,其他小伙伴都散去了,只剩下Peppe站在车旁还不肯走。
      我俩相顾无言,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从衣袋里掏出个盒子递给我。
      “喏,给你的。”有点傲娇的语气,也不看我,“本来没想破费的……谁叫你记性那么差,不给你个什么,迟早有一天连我长什么样都忘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一块银灰色手表。
      “你这人,懒死了,又不爱戴什么首饰珠宝,也就只能给你买块手表让你戴上好天天看见,”他哼唧着,“你每天看见它,也就能想起我了。”
      翻了翻,表盘背面,一笔一画刻着一行字——
      嘉,Peppe。
      “要是晚一天走,就能一起吃年夜饭了,妈妈做的中国菜很好吃的。”他低声道,突然伤感的语气一变,瞪着我,“到了新家记得给我写信!发短信也行,把你的地址告诉我,不许忘了,不许偷懒!”
      “哦。”我看表,“那我走了。”
      “嗯。”
      我转身离开,背后,却响起他轻薄的声音,呓语般飘渺不定:“嘉,你不会想我的是么?”
      我佯作没听见,没回头,也没挥手。
      “……嘉,你心肠真冷。”
      我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
      Peppe,时光如刀,它能抹杀一切的爱恨与思念,我相信,不出几年,你亦会忘记我,继续你那精彩纷呈的无我人生。若到那时再回首,我们不过会感叹一声,如此而已。
      如果结局便是末路,那么,也许彼此之间的羁绊少一些,痛苦也会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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