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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小苹果,A计划失败!”
中午时分,两个姑娘鬼鬼祟祟地把头凑到一块,对着一台笔电,比记者开编前会还认真。
A计划是写举报信,不出意外的石沉大海。
“为什么啊,老王苦他这么久,这不是消灭竞争对手的最好机会吗?”
“咱们匿名举报证据不足。他肯定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苹果沉吟半晌,握着原其朗的手说,“启用B计划吧,委屈你了!”
原其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委屈我什么,B计划是啥来着”
“钓鱼执法,抛出诱饵……”
啪,小苹果的后背多了一个五指印,“不是我吓你啊,我男朋友是干考古的,要是知道我去干这个,他会把你家祖坟刨了!”
“切,秀恩爱是吧。我要有个男朋友,我能坐在这里跟你商量,我……我……”
“别哭……别哭……”原其朗怀疑自己是不是直男上身,为什么每次看小苹果哭都怜爱不已呢。“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来,上网搜搜”
本市白领最爱逛的2046论坛,有个性骚扰讨论区,里面有“前辈”们的泣血控诉和战斗经验,她们参考了半天,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小苹果看看手表,“我去上班了,实在不行我就跳槽吧,惹不起躲得起。虽然只是摸两把,但是想到他那个地中海头我就恶心。这个真的没法忍,生理性不适!”
原其朗没理她,她已经被一条最新的网帖吸引了。发帖人是个幼儿园老师,她贴出了几张微信截图,微信名被隐去了,是她和一位男家长的对话。
“你明天来我家一下。”
“我不去。”
“那你等着被辞退吧。你知道我的身份,让你辞职就是一句话的事。”
“你不要逼我。”
“来还是被辞退,你自己看着办!”
帖子最后,她说,这位省科技厅的高官,有权力就了不起吗?就可以欺负一个弱小女子吗?
原其朗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她认识那个头像,她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难怪他那天问她是不是沈佳人,还对她那么殷勤。那天合照的时候他是不是还把手搭到她的腰了。她不太记得了。
她注册了一个账号,发了一封站内信,“您好,我是江川卫视柒周刊栏目的记者,可以采访一下吗?”
傍晚的时候,对方回信了。两人约好了采访时间地点,对方要求不露脸,对声音进行马赛克处理。原其朗都答应了,她很兴奋,觉得自己要做一件大事了。
“原子弹,你怎么又做起性骚扰了,这个我们以前做过的。”
“那个是高校老师。这次是个政府官员,社会关注度更高,也会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让男性上位者知道,占小便宜要付出大代价。”
“自从你来了,我们916的节目都快做成半边天了。”
原其朗和对方约在幼儿园附近的小茶馆,下午上班时间,二楼没什么人。
“你说的这位高官是陈启山对不对?”原其朗决定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她的眼神有点惊恐。这姑娘气质有点阴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的创伤。
“你去他家了吗?”
“去了”
“他逼迫你了。”
“是的。”
“严重吗?”
“怎么样叫严重呢?”她冷笑两声,捋起袖子,手上有很深的指印。“我求他放过我。”
“他有没有……”原其朗有些难于启齿。
对方的表情很难揣度,“他拉着我不放,但没有再进一步了,我跑了。”
……
她打电话给陈启山,“陈先生您好,我是省台柒周刊的记者,关于蓝天幼儿园黄老师举报您性骚扰一事,方便接受一下采访吗?”
“这是造谣。”
“方便当面谈一下吗?”
“你们很闲是吗?”
啪!对方挂了电话。再拨过去就是忙音。
镜头记录下了这一切。
原其朗好久没被白水骂过“煞笔”了,“这不能用,你带了偏见。”
“我是用事实说话!”
“他们都说什么了?等于什么都没说。有实锤吗?”
“你不是女人你不明白。这种话怎么能说的那么直白。陈启山的态度还不够说明一切吗?我这还有监控录像,她从陈启山家跑出来,衣衫不整,在电梯间里擦眼泪。”
“眼见未必为实。高中政治课学过的吧?”
“你怕了吗?我们是媒体,有监督权。如果我们不报道,她就白白被欺负了吗?”
“她说什么你都信。你这叫公器私用,为了你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瞎**高潮!哗众取宠。”
原其朗气得要命,“我去找制片,我去找袁大头,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白水说,“你好久没这么冲动了,是不是因为小苹果?我告诉你,一个巴掌拍不响……哎哟……”
一声脆响,白水背上挨了一掌,生平第一次有打女人的冲动。原其朗一脸无辜,“哎,一个巴掌拍的挺响啊!再见!”
袁头揉揉眼睛,“我很佩服你跟白水的精神啊。”
“是吗?”
“徒劳的精神。”
呃……鼋头渚(圆头猪),她在心里暗骂了句,又堆出一脸笑,“陈启山上周已经调到福建了,没事儿的。而且我没实名啊,只会有小范围的热度。放心吧。他官又不大。杀鸡儆猴而已。”
“谁是鸡?什么猴?”
“领会精神,袁总!我的目的不是搞他,只是提醒大家关注性骚扰现象。”
“那你应该多做几个案例,包括非典型性的性骚扰。”
“你当我不想做啊,取证太难了。没人愿意接受采访,怕被□□羞辱,败坏名声啊。谁的私生活经得起镜头放大。”
大概异地监督压力小很多,也有可能是最近毙掉他们二人组的节目太多,柒周刊全是些不痛不痒的选题,总之袁头沉吟半天之后,出乎意料的把这期节目过了。
节目的最后,原其朗看着镜头,不无坚定的说,如果你正在被骚扰,勇敢一些,反抗他/她,揭发他/她,你要记住,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节目出乎意料的成功,陈启山被暂停公职,接受组织调查。
有人给台里打招呼,此事不再炒作。原其朗目的已经达到,本来就不打算穷追不舍。她给黄老师“报喜”,对方在电话里只是淡淡的哦了声。她想,再大的惩罚也弥补不了已经造成的伤害吧。
晚上和从舟打电话,她余韵未消,不无得意地说,“我把他办了哈哈,就一期节目而已。现在感觉自己就是温酒斩华雄的关云长,快哉快哉!”
“朗朗,华雄多半是被孙坚杀的。”
“骗人,明明是关公骑着马,用青龙偃月刀削的!”
“按我们考古的成果,三国时是没有马镫的,马上格斗不可能。”
“你就逗我玩吧!”
“我是逗你玩。但是……”他欲言又止。
“你们怎么都那么喜欢泼冷水?”她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我看了这期节目,你的采访对象说话有点暧昧。从实证角度,证据不足。就像历史事件只有孤证,而且只是个人笔记。你从小就有些自由主义,喜欢恶猜公权。我想说的是,公权和公权里的人是两个概念,你不能带着偏见,预设坏人。”
白水和沈从舟都这么说,她反倒冷静下来了。第二天一早,自己在那看节目录像,翻过来倒过去的看。
是有点引导性提问,但是这种话题不引导一下,对方很难开口啊。原其朗想着,“你确实逼人家大姑娘去你家了啊。”
电话响了,“请问,是原小姐吗?”
她和陈启山的夫人约在楼下的星巴克,随身带了个电脑包防身,其实主要是护脸。还好,对方点的是星冰乐,不是热饮。
不等对方开口,她准备先发制人,“陈太太,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不该来这里找我。我……我私下联系过陈秘很多次,希望他道歉,他都不理我,我们做出这期节目,公开给大众,是媒体职责所在。他私德有亏,我问心无愧。”
陈太太是个很优雅的人,咂了口咖啡,缓缓地说,“好一个私德有亏,好一句问心无愧。希望你一会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其实,你欠我们一个道歉。”
“我道歉,为什么?”
“我先生有错。错在不该拿职务身份吓唬她,微信截图是事实。我不否认。我先生有错,错在不该以为置之不理就可以得到清净,他拒绝采访是事实,我也不否认。但是其他所有事,你都需要道歉。”
“凭什么?”
“凭你断章取义,混淆是非黑白。凭你罔顾职业精神,报道不实信息。”
“你什么意思?”
沈太太掏出手机,“这是他手机微信的聊天记录截图,我看到你也是他的好友,哼哼,真好笑。”
她半信半疑,开始看屏幕上:
“黄**,你为什么殴打我的女儿。”
“她不午睡,还在教室里打闹。”
“我已经找园长了解过,也看过监控录像,她的行为并不过分,是你过激了。”
“我说了好几次她不听才打的。”
“不管怎样,打人是不对的。我明天带她去做伤情鉴定,如果有问题,你需要负责任。还有,你必须登门道歉。否则我会申请园方将你开除。”
“就你官大是吧?”
“你什么意思,这跟我的官职有什么关系?希望你态度端正一点,否则我就报警处理了。”
“你要是报警我就去网上曝光你欺负平民百姓,跟你没完。”
“你这是威胁!我不吃你这套。我要去问问你们园长,你这样怎么为人师表?”
“我就这样,你女儿伤了我可以付医药费,其他的我管不了。”
“不行,你必须登门道歉。你明天来我家一下。”
“我不去。”
“那你等着被辞退吧。你知道我的身份,让你辞职就是一句话的事。”
“你不要逼我。”
“来还是被辞退,你自己看着办!”
……
原其朗越看越心惊,陈太太就这么看着她,面上淡淡的,“他这个人,在官场这么多年,还这么沉不住气,跟个小丫头抬杠。这姑娘还来我们家撒泼打滚的。因为孩子没什么大伤,也换了班,我们也就算了。”
“再接到电视台的电话,已经烦透了。不想再被这摊子破事缠着。我们想着,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电视台也不能无中生有,怕什么呢?谁知道啊,你们节目做的真好,我公公婆婆看着都像是真的。还专门打电话来问。”
“组织调查我们不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可是他的名声坏了,心里也很灰暗,今后仕途难保不受影响。”
“我的孩子被她虐待了,我的先生被她污蔑了。可是最后受伤害的还是我们。难道因为他是个当官的,就活该吗?难道你不应该说句道歉吗?”
她语言节制,但句句诛心。原其朗冷汗直流,“对不起!”
“你看,我们对她所要求的也不过是个道歉。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我来也不是要为难你,你也不用公开辟谣了,到时又有人说我们暗箱操作,给电视台施压。我只是来提醒你,以后做人做事,不要那么自以为是。”
原其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办公室,用颤抖的手拨通了黄小姐的电话,“我问你,你是不是撒谎了?”
“你什么意思?”
“你打了人家的孩子。我看了你们完整的聊天记录。”
“那又怎么样。他用官威逼我上门,不然就让园里辞退我。这都是事实。”
“你把帖子发在性骚扰板块。”
“他就是骚扰我了。”
“你为什么骗我?他只不过叫你去道歉,你就造谣说他性骚扰?”
“我没说,从头到尾,都是你说的。你自己做的节目,自己不会看?”
原其朗全身凉透,“我去找你,我们要辟谣。”
“你有病吧!造谣也是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想反驳,一时语塞,黄老师沉默了一会,又说,“我说什么你就信,然后就做节目。现在他们家说什么,你又信了,又要翻案。你这么没主见,还做记者?我问你,我去他家的时候,你在吗?你就这么相信他无辜?我现在跟你说,他当时就是摸我抱我了,你爱信不信!”黄老师挂了电话。
白水的声音响起来,“你知不知道记者为什么被叫做无冕之王。你有话语权,但这个话语权不是让你自以为是地对抗强权,而是让你报道真实。人们天然地会相信权威,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威力有多大,杀伤力又多大,必须谨慎再谨慎。社会的上层有恶人,底层也有恶人,“底层”两个字不代表天然正义。没人教过你实证精神嘛?”
听到这四个字,她眼睛一热。
“你看不到人的价值,扯什么新闻价值,做什么调查记者,还跟我扯什么人味。你沉浸在自己的表演欲里面了,知道吗?走走走,那边出门左拐,下两层楼,去做自媒体。怎么惊爆怎么写,流量至上,无论真假……”
“哎,我就说说,你怎么还哭了,你看你这……”原其朗第一次当他面哭,眼泪像瀑布一样,哗哗直流,白水不知道怎么处置了。“哥哥说得太过了,对不起啊!”他把原其朗揽到怀里,跟哄孩子似的拍了起来,她一把推开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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