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袅袅

　　常百岁被领进“溯洄”的时候后背已经湿透了，自己刚刚回到家，还没有从确认暗帝的身份和亲眼看见了藏着暗劲的小椅子的威力的震惊中回神，一抬头就撞见了这个自称鸿衣的人鬼魅一般早已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接着自己就不得不“奉王上口谕”，叫上了蒙洛华跟着鸿衣去见暗帝。
　　对于暗帝知道自己今天的窥视，知道自己是和在秦氏工作的蒙洛华合谋揣测王上的身份，常百岁现在已经毫不怀疑，常百岁甚至觉得暗帝已经知道了自己如此作为的真正目的。
　　更可怕的是，自己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被从正门带进了“溯洄”，没有威胁、没有蒙头布，这一路上身为暗帝亲信的鸿衣虽然沉默寡言，然而既没有冷酷无礼，也没有轻蔑不屑，常百岁自认为自己这种货真价实的小人物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待遇，没有用蒙头布大概是因为没有用蒙头布的必要，没有人担心自己知道了暗帝的身份、秘密基地会构成什么威胁，因为等到暗帝问完了话，自己就会被灭口。
　　常百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死到临头了怕也没有用，还不如体面一些，于是常百岁也不去费脑筋想对策，反倒是和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较上了劲，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松开。
　　被领着拐了几个弯，常百岁凭着死人的直觉，觉得密室就要到了，常百岁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股巨大的不甘和失落，就好像再是引颈待戮的牲口看到屠刀的时候都要挣扎一下，常百岁不甘心啊，自己还没有和弟弟交代几句，甚至没能说一声再见；自己死了以后手底下的几个崽子要怎么生活呢？还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蒙洛华也不会被带到这个地方来吧？毕竟当初暗帝救了蒙洛华，无缘无故的不可能又要杀他。
　　常百岁心思过了几番，身边的蒙洛华就很单纯了，蒙洛华现在只有满心的惊喜激动，就要见到李崇光了，蒙洛华现在看什么都是好心情，“咦，原来“溯洄”是崇光的地方啊！那谁谁说“溯洄”里面清雅干净得和装修风格一样一样的我原来还不信，现在我相信了，这里一定和外面的那些夜总会都不一样！”
　　“哎呀，不知道这个鸿衣是不是就是当初仗剑救人的黑衣少年，真是俊朗沉稳，不愧是跟着崇光的人！”
　　鸿衣领着人进了一个很寻常的包厢，常百岁隐晦地私下观察了一番，泄气地发现自己看不出来这个包厢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要说唯一的反常，大概就是从鸿衣带着自己和蒙洛华进门到坐在这个包厢里，“溯洄”里无人询问，只有一个服务生沉默而规矩地将他们请到包厢门口，推开门请他们进去之后就关上门离开了。
　　常百岁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太紧张的常百岁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只是愣愣地等着，愣愣地看着鸿衣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鸿衣从一面雪白无瑕疵的墙上变魔术一样地推开了一扇门，偏头示意自己和蒙洛华跟上。
　　门里的世界很古朴干净，常百岁愣愣地看着脚下乌黑光泽的木质地板，正傻乎乎地寻思自己是不是应该脱鞋子，就看到鸿衣上前几步单膝跪地：“启禀主公，人已带到。”
　　常百岁这才发现了跪坐在案桌之后的暗帝，长发束在身后和黑色长袍难分你我，整张脸在四壁的幽幽灯光下熠熠生辉，完好无血污的一双眼睛就那样看着自己。
　　常百岁有些骇然地倒退一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蒙洛华惊讶地站在一旁，看看已经站到了李崇光右后侧的鸿衣，再看看五体投地的常百岁，完全搞不清状况。
　　“为何跪孤？”
　　清润的声音低沉婉转却压得常百岁越发低了低头。
　　“小人，小人曾有幸见过王上，就是王上救了秦小少的那一次……蒙洛华当年蒙王上救助…我们不谋而合…想要为王上效力…”
　　常百岁不知道自己颠三倒四的都说了些什么，头上久久没有声响，常百岁突然胆怯，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还想再说几句挽救一下，突然，
　　“常百岁，你为何跪孤？”
　　蒙洛华在一旁看到了李崇光抬眼看向常百岁的样子，明明不是看他的，蒙洛华却生生地被逼退了两步，低下了头。
　　常百岁抖了抖，一反刚刚的聒噪深深地沉寂了下去。
　　蒙洛华暗暗咬唇焦急，突然听到常百岁无比平静的声音。
　　“帮主交给了小人一批货，是毒品。”
　　蒙洛华惊讶地看向常百岁。
　　“小人只是一个中转站，不知道真正的卖家是不是帮里，也不知道买家是谁。三天前，突然有人劫了小人的货，小人没日没夜地找了两天，才知道劫货的人是帮里的王春，他曾经与小人的弟弟有过节。”
　　常百岁顿了顿。
　　“小人昨天去找他，他拒不承认，货也已经没了，小人后来才知道他劫了货就转手了。小人没有证据不能指证他，也弄不来货补漏子，眼看着两天之后就是交货的日子了，小人实在是没法子了，求王上救我！”
　　李崇光挑眉淡淡哼笑一声，看了常百岁一眼，端起桌上的茶杯浅啜一口，道：“起来吧。”
　　“是。”常百岁起身的时候用袖子一抹，把自己滴在地上的汗擦了干净。
　　李崇光朝着左下首一摆手，示意常百岁和蒙洛华坐下，常百岁垂首肃立，只看到了暗帝从黑色的袖口露出的手，黑色的袖口边沿压在白皙修长的手上暗藏锋利，而那双手四指并拢如刀剑侧立撑起了袍袖又是那样从容稳健。常百岁低着头跪坐在软垫上腰背笔直。
　　“现在暗宫之下，弄到毒品已经很困难了吗？”李崇光微微含笑地问常百岁。
　　常百岁朝前欠了欠身答道：“是，王上严令禁止，少有人敢违背。”
　　“恩。”李崇光真切地笑了笑，“暗帝、暗宫、地下势力，这些之所以存在，无不是为了辅佐明皇治理天下，代代暗帝最想看到的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下面的人倒是口口声声要侍奉主君，结果呢，竟然倒卖起毒品来了，真是脑袋不清楚到了极点。如若有一日，孤要行劝谏的权利和义务，明皇是不是会用那些糊涂东西来落孤的脸面啊？孤每每想到这一点都十分不高兴。”
　　常百岁想到了那些因为贩毒而被处死的众多大头目小喽啰，擦了擦汗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是不是？”李崇光眼光看来，常百岁连带着蒙洛华都是心头一紧。
　　“比如，那个指点了你的人，他能知道王春劫了货、转了手，肯定是和毒品贩卖有极大的联系，是不是？”
　　“是，他，是我发小。”常百岁又擦了擦汗。
　　“既然有人，怎么会弄不来货补漏？难不成他是赤炎会的人？”青帮现在有父亲做靠山，和从建成起就是萧乾嫡系的赤炎会是冤家对头，斗得最凶，交情颇深的一对发小偏偏身处两个对立阵营，真是狗血又伤情，李崇光也只是随口一说，还有些打趣玩笑的意思，没想到常百岁闻言真的是一副吃惊伤感的样子。
　　“当真？”李崇光挑了挑眉。
　　“是，”常百岁欠了欠身，“他叫符顺，赤炎会的三把手专管毒品的事，符顺早些时候是三把手下的第一人，不过，这两年赤炎会的会长越过三把手亲自点了一个人提了上去跟他平起平坐，所以，现在符顺做事也没有以前顺了。”
　　“再不顺，不也是指点了你吗？”李崇光转着茶杯。
　　“是，到底是发小。”常百岁笑了笑，神情有些复杂，“而且我经手的时候会尽量不和他抢生意，彼此都是绕着走，王春可没有这样的顾虑，就从这方面来说，符顺也希望我太平无事。”
　　“无论是为情为利，合得来就是朋友，既然如此，你的事也不是毫无转圜的余地。”
　　常百岁惊喜地抬头对上了李崇光熠熠生辉的眼睛，心下一阵乱跳。
　　“从符顺手上买一批货，就照着你被劫走的那批货买，动之以情、酬以重金，之后，直接去见王春，把货扔到他脚下说他劫了你的货，且蓄意挑起帮里内斗，拽着他去严三那里求严三做主。”
　　常百岁听到暗帝直接叫帮主为严三，心中默默羡慕帮主竟然能让暗帝记得他的排行。
　　“这样明目张胆地诬陷吗？”
　　“就是要明目张胆！严三一定会问你个中细节，你尽可以诉说自己是如何的委屈，至于你是从谁的手上买的货以及，卖货的人早早就指点了你的情义，你更是要说得清楚明白。”
　　李崇光瞥了一眼震惊的常百岁，好心情地笑了笑：“放心，到时候，严三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高高兴兴地提拔你，而你的发小符顺，说不定，也可以借此重新顺起来。哦，对了，还有那个王春，为了你弟弟着想，你尽可以借机打压得狠一点。”
　　指点完了常百岁，李崇光便不再提公事只和蒙洛华说话，说了说当年的恩义，谈了谈重逢的缘分便放人走了。
　　鸿衣将常百岁、蒙洛华二人送走之后回到暗室复命，虽然从接到命令就开始斟酌了，但还是又想了想才开口道：“主公，为什么突然启用那样的小人物？”
　　“很意外？”李崇光招鸿衣坐在身边，像小时候那样亲密，鸿衣很开心，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坐下来后胆子就大了，话也多了起来。
　　“是啊，主公说过，调教新人费心力、费时间，那样的小人物，又是那么大的年纪了，不比我们当年。”
　　“所以谁动你们我就活剐了谁！”李崇光笑眯眯地偏头看着鸿衣，眼中悍然霸气一闪而过变作懒散雅痞，“你们可都是我费心力、费时间雕琢出来的宝贝，萧乾我不会放过，而常百岁，他要做的事，也是我舍不得让你们去做的。”
　　鸿衣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小地抿嘴笑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去忙吧，孤也要回去了。”
　　“回去？”鸿衣抬头有些控诉地盯着李崇光，脸上的红晕褪得一干二净。
　　“你总要习惯，孤现在挺喜欢他，指不定以后会越来越喜欢，最后……”李崇光虚点了点鸿衣的鼻子，起身而去，鸿衣两眼追着李崇光的背影，直至看不到了才郁郁地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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