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小圆舞曲［杰园］

　　黄昏即将退场，外面景色暗沉。书房点燃了蜡烛，火光跳动着，在窗帘上投下的光晕忽明忽暗，摇摆闪烁。

　　庄园主坐在伸手摸不到边际的办公桌案前，整理着堆积如山的零碎物品，最终发现这完全是无济于事的徒劳。

　　两瓶墨水各自撒过一些，瓶身粘住了，抓起来的时候还可恶地粘手。一枚胸针，一本厚皮书，一支蘸水笔，以及一封新收到的书信，来自他的老朋友。

　　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先生（开头的字迹过于潦草而难以辩识），

　　“希望伦敦当局者能够认清已成定局的现状，并且结束他们可笑的构想。我不是说过了吗？他过往的行动全都没有原因，是的，没有动机。我竭力谴责你以及其他人用世俗化的眼光进行揣摩，任何对于善与恶、爱与憎的探讨，都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当年我何其幸运地在伦敦下水道里发现了他，坦白说，我至今都对这份机遇如获至宝。下水道的生物大多都是不足为道的老鼠，而他却是难得一见的野兽，是淬了毒药的柳叶刀。

　　“顺便一提，伦敦疗养院为他编造的一系列说辞真是荒谬到可笑。创伤应激障碍？开玩笑，他可是天生的疯子，是最好的刽子手……不管怎么说，反正这法子洗脱了他的污点，也免除了很多我的操作麻烦。

　　“——落款，xxx。”

　　倾斜的漂亮花体字到这里戛然而止。

　　庄园主凝视着纸上的墨迹好一会儿，蓦地把纸揉成一团，丢在地板上。

　　夜深人静，是时候该休息了。他如是想着，来到落地窗前，缓缓拉上厚重的丝绒窗帘。

　　随着视线中月光和外面夜幕笼罩的庭院渐渐消失，他的脑海里又毫无征兆地浮现出近日的一些场景。

　　杰克的同理心比平日更活跃了，上一次聊天时，他姗姗来迟，竟然随口问自己等了有多久。这很不好。并且在此前他已经失望地发现，自己予以期待的鬼魅开膛手，已经连续两次没有对求生者动用超乎游戏规则的私刑了。

　　庄园主要确保欧利蒂丝庄园内的游戏和诸多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立即拜托一名人情世故的专家帮忙调查。

　　真是怀念那段穿梭在阴冷潮湿的雨夜街头，并且时不时就往警局邮递内脏碎块的日子啊。

　　杰克，你到底为什么变得慈悲了呢……按理说，他理应不会、万不应该，产生一丝一毫健康、正常的情绪。他们都知道白沙街的真正诊断是什么样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杰克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出未曾有过的一面。

　　庄园主越是思考就越发头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对事态不能尽在掌控的愠怒。

　　真是糟糕！他苦心设计了如此多有趣的社会实验，处心积虑地维持着游戏的运营，却总有意外从阴沟里冒出来，几欲毁了这一切。

　　“美智子……美智子女士！”庄园主摘下挂在墙上的专属内线电话，声音颤抖地喊着救命稻草一般的名字。

　　过了少许，对面传来低低的：“喂？”

　　“太好了，亲爱的红蝶小姐，你不知道这几个小时我等得有多么煎熬……”庄园主斯斯艾艾地说着，紧绷神经终于得以舒缓。

　　无论欧利蒂丝起了什么风浪，至少现在有一位信得过的帮手能够为他探察杰克最近的动向。

　　想到这里，他长舒了一口气，像发酵后的面团松软地瘫倒在椅子里，放松下来才粗心地发现，窗外隐隐传来模糊的、蝉的鸣叫声。

　　转眼时至五月了啊。

　　电话那一头，美智子将听筒举到离耳朵很远的位置，麻木地应答着那边的大呼小叫。

　　她内心暗暗腹诽，她来欧利蒂丝明明一心只为雪恨，可那曾想，复仇之路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哄一个情绪不稳定、心态容易崩溃、自我感觉良好的大龄婴儿开心。

　　真麻烦啊，就像回到了在歌舞伎楼上班的日子。

　　然而，当庄园主问起今日她在玫瑰园的调查见闻，美智子还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地陈述了那时的情况。

　　接着她就听到，电话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呼吸，最后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摔东西的噪音。

　　大龄儿童。美智子心说。

　　……

　　在欧利蒂丝庄园划定的监管者生活区域，除了苹果林、玫瑰园、护林小屋等一系列耳熟能详的标志性地区以外，还有很多监管者喜欢低调地生活。

　　树林另一边的旷地，人迹罕至而风景优美。砖石和水泥在此垒砌成一座稳固的小屋，四四方方像一个火柴盒。

　　值得称道的是，房子顶上的泥瓦工做得极为细致，如果主人不说，几乎没人看得出来那是他现学现用的手笔。

　　里奥深谋远虑，早就想到自己迟早会在居住的地方累积愈来愈多的生活杂物，故而房子从一开始建立时，内部空间就预留得很宽敞。甚至于现在家具太少，而使这里显得有些空旷。

　　不过里奥倒是随意惯了，天鹅绒大被自然幸甚至哉，可穷困潦倒时，木板床也不是不能对付。所以房子的格局虽然简陋，但他乐得自在。

　　里奥靠在一把粗制滥造的木椅上，精心修缮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傀儡玩偶，这是他的重要道具。庄园的某些药剂能让求生者像乌鸦看到稻草人一样，信服这些傀儡活了过来。

　　在他正对面放着另一把椅子，一名还算聊得投机的红发年轻人正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入夏以来变化多端的天气、监管者不合理的排班制度以及穷困潦倒的生活。

　　“见鬼的……求生者想怎么着都行，想报名就报名，不想也能在庄园里混着。”

　　“说得不错。”

　　“我们可不一样啊，我已经好久榜上无名了……”裘克很担心自己是否会面临失业危机。

　　“车到山前必有路。”好脾气的里奥听着，手中灵巧翻飞，将布偶缝合处的针脚完美地处理好，嘴上会时不时地应和一两句，“我也很久没参赛了，不喜欢。接些手工活就很好。”

　　裘克没接话。他知道这名朋友是从圣心医院送出来的实验体，浑身重度烧伤，来欧利蒂丝前妻离子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典型。

　　实际上，裘克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这样。可他打心底里不愿承认。

　　他有个相好的——是不是单相思另说。

　　反正裘克一直想等攒够了钱，向她证明他也有那份养家糊口的能力，兴许……裘克抱有幻想地认为，倘若哪天和她再次相遇，他们能好好谈谈搭伙过日子的提议。

　　——到时候有没有胆量另说。

　　在里奥和裘克你一言我一语闲谈之中，其实还有另外一位听众在场。

　　班恩以一个非常舒展的姿势，靠坐在墙角的马扎上，大刀阔斧地将链条铁钩搁在脚边，脑袋歪向一侧。

　　这样的气氛很温馨。

　　他也有很多话想和同伴们聊聊。

　　今天发生了太多离奇新鲜的事情，欧利蒂丝树林出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入侵者，带着宽沿帽的女孩，不来偷猎，但也鬼鬼祟祟的，总之形迹可疑……

　　只可惜班恩舌头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割了下来，常年独处也让他用不上手语，只能做些简单的比划。所以白天的离奇事情就如石子一般沉入脑内的汪洋大海，只能留着独自品味了。

　　大门敞开，白日被太阳照热的暖风徐徐吹拂进来。班恩的左耳听见裘克和里奥的对话，右侧的耳朵则捕捉到源源不断的昆虫叫声，清脆琳琅。

　　……

　　十一点一刻。

　　美智子经过斗柜前抬手把留声机开到最大，以便让音乐充斥她的头脑，忘掉一些不愉快。

　　她站到穿衣镜前，梳整自己沐浴后湿润的长发，它们垂散在她肩头，水珠一点点顺着纹理低落在木地板的缝隙间，润物细无声。她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动作机械而单调，指节无意识地攥紧密齿梳的手柄。

　　她新搬到欧利蒂丝来，庄园主特意在这儿建了一座明治风格的日式独栋。虽然在一个原文化接受者眼里，这儿的装修风格充满了对她家乡的刻板印象，不过这或许也可看作一种格外的重视与礼遇。

　　昨天这里还是一片施工过后的杂乱，废弃的木板堆满整个楼梯口，将楼上楼下唯一的通路彻底隔绝，堵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自从她到场，来来往往的雇工、杂役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就将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就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没能幸存。

　　可能是因为她内心对蝴蝶这种生物有种惺惺相惜的情节，美智子眼里容不下蜘蛛。它们五花十色的模样格外渗人，而且，总爱结网。

　　结网，并将之视为自己的地盘。互相争夺，捕猎，吸食一两只小昆虫的血液。

　　这些节肢动物学不明白，谁才是花园的主宰。

　　黄雀盘旋在天际上空，在注定的隐伏的命运之下，蜘蛛不会幸存……树上过于吵闹的蝉也不会。

　　二楼的房间就是有这样一点不好，离树梢太近。

　　她打开窗子，使用了一点儿非常手段。

　　化学喷剂的滋滋声过后，今夜的欧利蒂丝，美智子门前的枇杷树格外安静。

　　真好啊，现在这里算得上一处万籁俱寂的风水宝地。美智子扶着窗台，得意地向下方的道路眺望，禁不住如是幻想。要是客厅那台专线电话也能喷一点儿药水就哑声，该有多么美妙！

　　今夜，美智子的屋前没有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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