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洲异事寻

　　封神（六）

　　夜色已深，苏溪和林广劳累了一天，又全无心理准备的听闻了这些骇人听闻的神怪异事，实感身心俱疲，便都早早睡下，只剩方寻和老慕隔着火堆对立而坐，熬过这漫漫的长夜。

　　“要是没那面牌子，老夫当真不相信你就是传火人。”老慕掏出酒壶在火上温了，上下打量方寻，“你不像。”

　　“我不像？”方寻愣了一下，“那照慕先生的看法，传火人该是怎样的？”

　　“嗨……这可难煞老夫了，老夫虽是引路人，却只见过一次传火人而已。”老慕仰头灌了一口酒，捏着脖上的串珠，一颗颗数过去，“没记错的话，那是整五十年前的事了。”

　　这一刻，他泛白的眼珠里忽然透出了微微的光，仿佛当年意气勃发的少年在这具老朽的躯壳里重生，让早已冷却的血再度沸腾：“见到他们的那一年，我只有十六岁。”

　　“那是一个大雪封山的天气，雪绵绵密密的下着，大得能把人眼睛糊住。我们的村子坐落在贫乏的山沟里，世世代代都以打猎为生，和外人少有来往。生活虽然过得拮据，却也乐得安宁。

　　“话说有那么一晚，我睡的正香，却被爷爷强行从被窝里揪了起来。起初，我以为村里又要搞夜间狩猎了，可当我看清了周遭的情景之后，却浑身打了个激灵。

　　“窗外黑漆漆的，空无一人，只有凄厉的风声。我再看爷爷，才发现他竟然一反常态地全副武装，脸色出奇的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这时候我开始觉得情况不对了，夜狩虽然常见，却不是儿戏，总得至少四人合作才能有所斩获。可眼下只有我和爷爷区区两个人，就算爷爷他老人家经验丰富能一个顶俩，我却还是个新手，是无论如何不能掰成两个人用的。

　　“还不等我开口询问，爷爷已冷着脸转身出门，只甩下一句‘麻溜的快点！’

　　“我本想问清楚来龙去脉，见了他那副表情便不敢妄语，只得跳下床穿衣备弓。

　　“就这样，我们爷俩一前一后骑马疾驰，像做贼似得匆匆往山下赶。一路上爷爷一言不发，时不时地还会掏出怀表看看，似乎生怕错过了时间。

　　“急行了两个时辰，就在快要到达出山的山口时，爷爷忽然转过头，没头没尾地对我说：‘娃子，待会见着什么，你都不要惊讶’。我还没回过味来，那群人就突兀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说到这儿，老慕砸吧砸吧嘴，感叹道：“那是一支何等威武、何等浩荡的军队啊！

　　“风雪中，成千上万的武士默默伫立着，绵延不知多少里。他们的兵器透着凛然的杀气，他们漆黑的盔甲坚固得像是用轰雷锻打而成，最惹人注目的是他们腰间的令牌，每一枚令牌都放射着耀眼的红光，就像一团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球。

　　“不止如此，这支军队的军纪也强的匪夷所思！在此等恶劣的环境下，万人的队伍竟无一人的站姿有所晃动，寂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领军的首领提剑跨马立于队伍的最前方，犹如顶天立地的巨人。他对我爷爷说了十六个字，我至今依然记得那十六个字的内容：‘屠神之战，精锐尽出；天下兴亡，在此一役！’”他抬起头仰望长天，说的字字铿锵：“那才叫，英雄！”

　　“英雄？”方寻不置可否的笑笑。

　　“对了，忘记问你，你只是先锋吧？”老慕长吁一口气，结束了回忆：“时间所剩无几，其余的传火人什么时候到？”

　　“其余的传火人？”方寻摇头，“没有其余的人了。”

　　老慕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手一抖，烈酒洒了一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短暂的愣了两秒，而后猛扑过去，干枯的手掌钳子一样箍住方寻的双臂，“什么叫没有其他人了？”

　　方寻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顿：“传火团，已经灭亡了。”

　　“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的？”老慕低声咆哮，仿佛支撑精神的信仰崩溃了一般：“我不信！我不信！”

　　方寻的眼神全无波动，静的吓人：“五十年前，正是你口中的英雄带走了传火团全部的精英。他本想毕其功于一役，可终究还是功亏一篑。经此一役，传火团精锐尽损，元气大伤，传承几近断绝。”

　　老慕慢慢松开手，呆滞地倒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地上。

　　“亡了……传火团亡了？”他脱力地干笑两声，梦呓般的道：“……那你还来这种地方干什么？找死么？”

　　“为了一个约定。”方寻淡淡的说。

　　“约定？说得好听！我看你小子是疯了吧？！”老慕猛地抬头，扯着破锣嗓子嘶吼道：“连传火团精锐尽出都解决不了的神，你一个人又能怎么样？”

　　“总会有办法的。”

　　方寻振衣起身，言之凿凿，却不知是在向谁说。

　　尸体、尸体、尸体。

　　一路走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焦黑的残躯。精疲力竭的武士们死死搂住煞鬼，悍然点燃烈火，将自己与敌人一并焚烧成灰。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也依然在用牙齿与指甲与敌人厮杀。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的战意如此高昂？

　　苏溪半是敬畏半是疑惑的看过那一具具凝立了上百年的尸体，心中满是不解。

　　“是仇恨。”

　　老慕觉察到了她的疑惑，低声道：“先代的每一位传火人，都和古神玄有着血海深仇，因为他们的先祖、他们的祖辈、甚至他们的父亲、兄长，都死在了古神玄的手下！这种世代累积、绵延近三百年的仇恨，岂是死亡能够化解的？”

　　他的话语悲壮而苍凉，在这玄冰砌成的大道内传出去很远。苏溪的心头微微一凉，看向方寻那沉静如水的脸颊，试探道：“那方寻你……也和那‘玄’有仇么？”

　　“我？”方寻淡淡的笑了一下，“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苏溪没明白他的意思。

　　方寻没有多作解释，抬手终止了这段对话，轻声喝道：“有动静！”

　　四人当即旋身闪进大道旁的小径里，藏在阴影中静静等待。

　　不多时，一小队煞鬼沿着墙根从他们身边经过，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林广分明看见领头的那一只头颅像花般分作四瓣裂开，露出其中齿状的尖牙，向小径内试探，呼出的臭气几乎熏在了方寻的脸上。

　　方寻屏息凝神，毫无紧张的样子，苏溪却察觉到那清瘦身躯下忽然酝酿起了磅礴的力道。倘若情况有变，恐怕方寻只消一瞬，就能将面前的敌人尽数碾碎。

　　短短几秒的时间长的像是一生，领头的煞鬼终究是没有发觉到异状，甩着脑袋头也不回的离开。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出小径，继续自己的行程。

　　“煞鬼……终究是古神玄驱使的妖邪，不是自然而生的生物。它们没有视觉、听觉，只会循着热量寻找猎物，因而体寒可以避之，烈火可以驱之。”老慕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抬脚向前走去，“这降低体温的‘冰魄丹’果真有奇效！”

　　“慕先生，”方寻唤住他：“我们眼下距离封神之所还有多远？”

　　老慕抬头仰望，目光透过重重阻碍，看向天穹正中的太阳，估摸道：“照现在这个速度，大概还得走上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么……”方寻加快了步伐，喃喃道：“只剩下……三个时辰？”

　　“三位并非传火团的战士，封神之事与你们并无干系。”方寻静静地看过面前三个人的眼睛，平淡的道：“眼下退路已尽数阻断，诸位若想要从此处逃出，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他指向桥梁尽头高耸入云的殿宇：“那就是穿过神殿，从另一边的通道离开。”

　　苏溪和林广面面相觑，倒是老慕抚须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此事的确可行。”

　　“神殿内部道路复杂无比，又有暗道小路杂出其间，一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方寻道：“因而寻路之事，就得仰仗慕先生您了。”

　　“此乃我等引路人之职责，自然责无旁贷。”老慕道：“只是有一点，老夫必须要提前说明：无论走哪一条路，想要抵达神殿另一面的出口，我们都必须经过封神之所。那里是各条道路的汇集之地，也是古神‘玄’沉睡的地方。”

　　“如何？”他沉声问：“此条道路凶险无比，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命丧黄泉，你们是走，还是不走？”

　　“走！当然走！”半晌后，林广搓着手冷笑，眼角微微抽搐：“死算什么……我们出来跑商的，赌的就是命！再说了……”他舔舔嘴唇，白晃晃的牙齿咬合在一起，因憎恨而擦擦作响，“那劳什子的神到底长什么样，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那就这么定了。诸位，无论如何……”方寻最终拍板，打量过左右那一张张同仇敌忾的脸，话音沉着：“都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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