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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肆)、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回想。
“最开始的时候,倒不是你们犀醒国……政权才刚刚更迭,多少域外的人盯着碗里这块肉,那是数都数不清的。”
她顿了顿,“我军功高,经验丰富,身手么,他师傅和他排下来估计就是我了。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江山,总该由我自己来守护才放心,外人……始终是信不过。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要拼,不要命那种。”付洇染很快地笑了下,但她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再然后,我就来到这里镇守家国了。”
“生活很苦,比我之前在重熙的日子都要苦得多。那个时候我没有一天能睡安稳,只要一闭眼就想到腹背还有虎视眈眈的敌患,精神紧绷得跟条弦一样。”
夜深,已经有寒露开始凝结。付洇染往碳盆里又丢了块木碳,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见噼里啪啦的燃火声。
“……好在后来,那些不服气的蛮子都一一被我们镇压下来了。这其间有多少人命丧当途,有多少跟着我一起出征,结果却永远回不了家的……”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喑哑晦涩。“是我对不起他们。”
她轻轻哽咽了一声,继续道:“可我从未想过,征战征战,既出,便再无回头之日。段……帝君想要的,我以前以为自己懂,可后来的两年里,我才知道,我根本没懂过。”
“你们攻下了北斗诸国,从天枢到摇光,一路西扩,再走下来,就是我们犀醒了。”建巫仲申突然开口。
“……没错。”
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付洇染才接着道:“兵力,扩张,民心……这些东西太难把握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计算的,也不去想他的宏图伟业,但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他,有多少兵死了,有多少家破了。不止我们,同样——”
她将目光投向建巫仲申,“还有你们。”
他为之一震。
“你……你果然想到了。”
付洇染苦笑了一下,“是我的错,其实两年前我就该想到了……可惜我鬼迷心窍,我违背了自己的本心,只为等一个耍猴儿般的约定。今晚真的很感谢你来,否则……我大概会一直都不愿醉醒吧。”
她将眼神放到了自己的手上。“我会偿还的。这双手,它守护过洛国,却也干了送丧人命的糊涂事。等一切结束后,我当会自断经脉,归隐僻乡……绝情绝心。”
“而在此之前,”她看向建巫仲申,目光黒沉,不见一丝涟漪。“我们需要一些把戏,来演一出旷世大戏。”
玑微七年十月二十八日,玑微与犀醒战于归芜坡。场面厮杀之激烈,将士气概之英勇,为后世传颂,久久不衰。
同为津津乐道之事乃战中神兆。传闻当日云霄百转而后聚,隐约可见古书字形,上曰“犀醒东洛,战而共殒”,其字样威严端庄,震慑凡所目及之兵。更有神音贯耳,瑞光入世,众兵将于天召下共同领悟,终觉大道,弃甲释马,相拥而为己之罪孽忏悔痛哭。
天下皆撼,由此向心诚天,一时风气之融洽为百年来罕见。
史书《玑微·弋光帝》记载,此为神恕。
“参加陛下。”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可不必行跪礼。”
付洇染一愣,随后笑了笑。“陛下,臣是将,您是君,臣向君行礼,是纲常之道。”
段拾弋静静看了她一眼,慢慢想起了其他事。
付将军身携吉瑞返朝,百姓早听见风声,列队顾盼,但因为没有大张旗鼓,所以他们最多也只是见到了付将军的几个重要部下。
至于付将军本人,则马不停蹄地直入皇宫,清华殿,帝君书房。
“……算了,不说这个。你来,找我什么事?”
付洇染想提醒他一句,自称要记得带上,方可有作为帝君的权势象征。但又觉得,她其实并没有身份,来做那个提醒的人。
于是她沉默了一会,“不知陛下有无听说臣西征神召之事?”
“你还敢提,是你做的好事吧?你就这么不想……我们大图统一天下?”段拾弋挑眉看向她,唇角微抿,目光里有显而易见的失望。
“……这不是乱世。一个平安盛世,不需要您的统一,陛……”
“放肆!”
一时无话,偌大的书房里静得可怕。
付拾弋深吸口气,努力抚平内心的焦躁。“是我激动了,洇染。但是,至少你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付洇染有些恍惚地想,至少他现在还能控制自己的脾气,她就知足罢。十八年的感情,令她心惊的长度,就算是流沙,一时半会也是无法散尽的。
她回过神来。“陛下,您相不相信这个神召,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付洇染从袖口里扯出一筒帛巾,在段拾弋面前展开。“这是民请上书,其间包含了无数个卷入这场两年战争的人,他们大都已妻离子散。里面的分量,陛下自然比臣更为清楚。”
“你在威胁我?”
付洇染眉目淡淡,看不出特异的神色。“不敢。但陛下应该知道,七年前的前朝是怎样倾覆的。”
“……”
“陛下不要忘了初心才是。”初心二字,辗转在付洇染唇齿之间,最终脱口而出,她愕然在原地。
段拾弋却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好一个初心。”
付洇染正待说些什么,段拾弋已经摆摆手让她出去。“让我再想想。待会殿上,当着众臣的面,我会给你个结果。”
于是付洇染转过身,轻轻带上门离去。
她转身看到的那眼,是段拾弋身着黑金龙袍的背影。瘦削,精壮,委实是一个帝君该有的担当。但那过于直挺的背脊,又让她无端看出了一丝……
落寞。
是错觉吧,她想。
沙子,终究是要流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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