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志

　　京城的夜间依然繁华。酒楼林立，灯火如星雨般洒遍街巷，宝马雕车香满路，好一派风流气象。

　　楚括遣了从人，独自带着夜夜心徒步流连于夜市之中，悠闲惬意。两人都穿着简约，形容低调，加之晚上到底光线不太好，因此并没有引起路人的关注。夜夜心随遇而安，她从未见过这样歌舞升平的景象，暗暗稀奇，忍不住问道：“朝廷竟然不实行宵禁？”

　　楚括楞了一下，不答反诘：“近几十年来未曾做过，难道凤鸣有么？”

　　夜夜心点点头：“我们不叫宵禁，那冲了我父亲的名讳，只说是‘戒严’，做法是一样的。”

　　“在凤鸣，夜氏一门独大，各项政令落实起来少有障碍，”楚括想了想，解释给夜夜心听：“天京的水却深，你看这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哪个门面背后没人，一旦断了他们夜晚的营生，变着法有人出来阻挠，说的还都是些为国为民的大道理。”

　　夜夜心一点即通。京城的贵族门阀在楚家专权之后便少了派系，但彼此仍有连络，扶持遮饰，互相照应。这“宵禁”看起来事小，牵扯的利益面却广，哪家哪户有些权职的没有从这熙攘夜市之中谋取好处，楚括还有一层意思没说，非十成把握不能触动这群人的利益，否则外敌未攘，内部先乱，比放松警戒所造成的危害更大。

　　“再者，”楚括继续说道，“这宵禁真正能管的不过是些普通百姓，慕容家真来点飞檐走壁的高手又如何挡的住？”

　　夜夜心冷哼一声：“我却不信你真这样看的开。”

　　楚括低笑：“外紧内松，我只管盯住城防……”话还未完，却见他笑容一敛，面色甚至有些凝重。

　　夜夜心见其微微眯起眼睛，虽然控制的很好，但仍然流露出些许冷冽的气息，她心思灵敏，随即不动声色的朝楚括目光所及之处瞥去，正看见一道背影拐入前方一处小巷，也不知是否便是楚括注目所在。尚不及询问，身边这人早已迈开步伐，只听他说“跟上我”的功夫，两人之间就拉开了丈许的距离。

　　夜夜心连忙尾随其后，紧辍着楚括闪入最近左手边的一条巷子，她不明究竟，只能学楚括的样子贴着墙根将身形隐在暗处，脚法不慢，片刻时间，两人已经横穿两条街道，左弯右绕，经过的地方人迹逐渐稀疏，灯火也少有，只余那天然照明的月色借出来些许光亮。

　　夜夜心暗自猜测这一片地方看光景该是平民的住户区，却不知楚括急冲冲来此是什么道理。正思索间，不防他一个急停险些撞上。夜夜心好奇心起，便顺势挨在楚括身边，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的查看。

　　这快地段已经远远离开街市，寂静无人。夜夜心正要发问，却见那夜色中目力勉强可及的角落里居然转出一个人，由远而近，不紧不慢的走来，待距离短些，才终于看清那人的面貌，竟然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相普通，属于扔进人群便寻不见的那种，但步履十分稳健，每一脚都踩在实处，没有多余动作，俨然是高手的风范。

　　他身穿暗色长袍佩银白流云图案的腰带，夜夜心看的眼熟，正是适才集市上所见的背影。她略带惊异的看楚括一眼，暗道，这人倒是跟踪的好手，完全往不同路径和方向跑，却正好侯在这里守住对方。

　　楚括没有像夜夜心那般伸出头去，只是眉头微皱侧着耳朵倾听，随手揽过夜夜心往自己怀里带，怕她露了行藏。

　　夜夜心知道自己耳力不及楚括，便乖乖不动等他的反应行事。不久耳中传来轻不可闻的敲门声，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动静，知道那少年定是进了这条巷子里的某家宅院。楚括定力却好，仍然一动不动。

　　少顷，楚括才压下嗓音说了声：“在这里等我。”然后纵身一跃，翻过了那道两人紧挨着的院墙。夜夜心心有不满，腹诽道，哪里有在那街市上不让我等，跟着老远跑来却要等在门口的道理。她我行我素惯了，遂不理楚括的吩咐，足尖点墙接一个燕子翻身，瞬间已经飘逸灵动的跟在了楚括的近旁。

　　楚括一顿，正要呵斥却对上夜夜心比他更冷然的小脸，即刻意识到她又不是下属，自己那套对她没用，只好无奈的叮嘱：“你离的远些，那个人武功很高，省得吃亏。”

　　夜夜心分的清好歹，马上点头，然后跟在楚括身后几个起跃，悄无声息的停在了某处宅邸的院落内。

　　乌漆抹黑的几间土坯房子，只有东头的屋子透出隐约灯火，其余均笼罩在黑暗之中。两人才要动作不想角落里竟然窜出一条狗，楚括一惊正想抢在它吠叫前下杀手，夜夜心却已经快他一步右手挥出。隔开十几步远，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那狗顿时趴倒在地失去知觉，瞧不出是死了还是睡了。

　　楚括心底一松，随后伏低身子蹑手蹑脚贴到东屋的窗子底下。夜夜心瞧他样子好笑，不屑照着做，索性立在原处，帮着张望周围的情况，防止随时可能再发生的异动。

　　足足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夜夜心才见楚括朝她打了手势，然后两人捡各自相近的围墙退了出去，到了外面再会合至一处。楚括借小道走，带着夜夜心一路直奔魏王府东侧的桂园，那里正是楚括十分倚重的谋士夏天术的住所。

　　楚括本意先送夜夜心回熙园，她却执意不肯，只说跟着折腾这么许久的时间，哪有还没听到原委便要被打发走的道理。楚括无法，只得先将她安置在东间。夜夜心明白他们还有许多事务要布置，事有缓急之分，便安安心心在东厢房内喝茶闲坐。

　　夏天术这个人夜夜心也是略有所知，此人精通天文地理，排兵布阵，甚至对奇门遁甲之术都颇有涉猎，可是这样一个深明韬略的通才却偏偏无心仕途，曾经长达十年隐居乡野，结庐茅草，躬耕陇亩。直到保定三年，楚阀自燕州起事，打出勤王的旗号讨伐贼臣原冠，自北而南，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连下北海十一座城池，先以武力败原氏主力于云州，后设计擒杀原冠于庙堂，终于楚阀大获全胜，取原氏而代之掌控朝政。

　　这一战，不仅使楚元辅站上了权力的高峰；楚家长子楚揽、次子楚括年纪轻轻各有军功，亦令世人瞩目；而楚括麾下更有奇人夏天术献离间之计釜底抽薪，诛杀原冠，立下大功，名动天下。

　　其后，关于夏天术其人其事众说纷纭。有的传他年少时得到世外高人青睐，传以安邦定世之法；有的传他是前朝第一谋士夏益宜的后人，家学渊源；更有甚者传说夏天术乃智多星转世。可惜传言虽多却无一中的。

　　只有夜夜心知道夏天术其实身世平凡，自幼孤苦，唯一可以称得上奇遇的便是九岁那年走投无路之际被自己的母亲夏琤琤收容。当然这一段，罕有人知，即便在夜阀，甚至父亲夜中宵都不知道，如今名满天下的奇人异士夏天术居然便是当年那个蜷缩在母亲小院内木讷少言，被唤作小田鼠的孩子。

　　夏琤琤不幸早逝之后，小田鼠也失去踪迹，只是当时众人只管着哀切悲痛，忙着开丧送殡，待到诸事停罢，终于有人想起他来，已经遍觅不到了。夜中宵念及亡妻对小田鼠多有爱护，也曾差人寻找，却没有结果，久而久之，此事便按下不提。

　　没想到这少年郎居然改过名姓隐居做了白徒，整整十年安于布衣，不谋出路。也不知道楚括与他又是什么机缘，竟然有能耐将他请出山林，蹚这乱世的浑水。

　　夜夜心自幼捧读母亲的杂记，其中涉及甚广。至小品评六艺；至大指点春秋，甚至包涵平日所吃、所玩、所见、所闻，下笔独到，见解精辟，是夜夜心最爱之物，累读不倦。其中便略有提及“小田鼠”此人。昔日夏氏见他“秉性天然，术数可攻”，便留在身边教他识字、读书，这孩子看起来愚钝，其实天分极高，不过四五年时间便装了满腹的经纶。夏氏高兴，越发用心栽培，又因着对方年纪小，不存成见，她便毫无顾忌的将心中许多奇思妙想，古怪念头一股脑儿灌输过去。这两人名为主仆，到和师徒差不多。

　　夜夜心当初听到夏天术事迹的时候，便觉得那手段似曾相识，很有其母之风。待到了解的内容越来越多，包括他夏天术的名字，隐居的十年，如今的岁数以及行事的理念，夜夜心心中早已有了认定。

　　没想到世事无常，多年以后自己会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坐在母亲故人的屋子内，夜夜心慨叹不已。

　　她饶有兴致的环顾四周。这东厢房完全是书房的设置，却体现不出半分文人雅士该有的品味来。文房用品堆的凌乱，书架子沿墙一周摆放的古怪，上面或平堆或斜插着成摞的书本，毫无章法，也不见整洁。除开必须的物件，房内再无其他装饰，什么花草古玩放进来也只有添乱的份了。

　　夜夜心瞧着有趣，这种状况恐怕那专职打扫的仆人都寻不到地方下手，哪些是该理的，哪些又不能动，除了夏天术本人，谁还分的出？

　　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便透过花格窗张望，陆续有些陌生的面孔进到桂园来，都聚在旁边的堂屋，与她所处的东厢不过一帘之隔。恐怕这东间才是办正经事的地方，只是因为多了她，楚括才教诸人挤在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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