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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蓝铃列岛⑶·Heartbeat
她倒在树下。冷冷的气息抚过背脊,冻彻肌骨的寒意如同掉进深深的湖水,缺氧的窒息感蔓延。
忽然间有谁在说话,声音穿透层层叠叠厚重的钢铁墙壁,穿过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昼与夜,来到此刻她迷失的灵魂里。
──撑住,我会救你。
身体上浮,哗然破水而出,被温热柔软的绒毛包裹住,暖暖的阳光和草地的气息,令她想到哈莫尼镇无忧无虑的空气。
她坐在树下。在草暖风熏的春日午后,她手里握着偷来的面包,如同握住生的希望,那个人是突然出现在后面的,把她狼狈窘迫的姿态一览无余。
「喂,小鬼。」
他是个那样好看的大哥哥,深刻鲜明的五官,浓密的黑发,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不羁的少年模样。但她还是惊吓得跳了起来,十岁的瘦小身体才高到他的大腿。
「你偷了奥莉薇的面包,是吗?」
他凶神恶煞地问。
她落魄得那么显而易见,褴褛的衣衫、脏兮兮的脸蛋已然招供了偷窃。
「你是谁?要你管!」
她只是想活下去,毫无办法而已。这个人要把她抓起来吗?她警戒地怒视着他,像一只将死的困兽,直到最后一刻仍在与视为威胁之物做无畏的斗争。
他就这么观察着她,好像透过她在看什么别的东西,那双苍灰色的眼睛仿佛掺进过雾霾。
「小鬼,你不是这个镇上的吧,从哪来的,家人呢?」
他的表情依旧绷得很酷,身上有她熟悉的极北地带冰天雪地的味道,她却感到一股暖流窜过心尖,来到这个镇上以后还未有人像这样理睬过她,她忽然希望他能多和她说些话。
「我是从很冷很冷的地方来的,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我从那里的‘孤儿院’了逃出来,我没有家人……」
后来她一直在想那时候的罗究竟是以何种心情,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贼伸出援手,不过这只手可不似她想象的宛如天神的温柔,而是粗暴地拎起她的后衣领,他很肃地说要把她带去跟面包店的老板娘认罪,她当真吓得不轻,双腿一个劲在半空乱踢。
她见到那个人了,那个他亲切又尊敬地称呼为奥莉薇小姐的女性。
「你愿意留在这儿吗?我正好缺个帮手呢。」
那个人真美丽,又温婉,松软的金辫子耷拉她在身前,橄榄绿的眼睛随时在微笑,她非但没有责骂她,甚至不计前嫌地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她。
他似乎一早就预料到会这样,或许这就是他所打定的主意,是他救了她,让这个身后没有一片温馨的故土、孤零零在艰辛的世间拼命求生的女孩从此有了家。
他们三个人,正像是一家人。
她开始发现世界原来这么美好,洒满阳光的葱茏田野,树影憧憧的郊野小径,炎热的空气里响着络绎不绝的蝉鸣,环海岸边携带面包香气的海风,以及晚餐桌上的三个人,那是她、他们生命里最好的日子。
「来生再见了,菲尔,罗君……」
「奥莉薇──!!不!!」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奥莉薇漂亮的橄榄绿眼睛再也不睁开了,她在一场醒不来的梦里永远地沉睡了。
世界又变了,她又回到那片迷失的永久冻土日夜拥抱孤独,没有奥莉薇,没有罗,没有那栋红顶白墙的房子,只有恶毒的灰暗天空簌簌飘落大雪,像要把这个世界埋葬。
记起来了,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曾有家,有弟弟和母亲。
「姐姐,等我病好了,我们去暖和的地方看向日葵好吗?」
费伊躺在床上虚弱地对她笑,她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和弟弟的紧紧扣在一起,亲吻他滚烫的额头,对他说乖乖待在家,等姐姐带好吃的回来。
那一天她以六岁的幼小身躯背上弓弩和箭筒,瞒着母亲和弟弟去深山野林里打猎,那一天她失去了最初的一切。
「妈妈?」
她拖着死野猪站在被洗劫一空的屋子门前,母亲遍体鳞地倒在已经干涸的血泊里,停止了呼吸。
母亲死了,而弟弟从家中失去踪影,她疯狂地寻找,在故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雪地里歪歪斜斜地狂奔,吼得声嘶力竭。
「费伊!费伊!你在哪?!」
「我现以CP8之名将你治罪。」
腹部被刺刀深深贯穿,沉重的痛楚将她从天空拽落,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她又回到那片任何人都不存在的黑暗里,孤独如漆黑的潮水汹涌而至,过往消失于灼烧每一寸神经的疼痛中。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规律地响着。菲尔特醒来时眼皮没完全睁开,她仍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脑袋浑浑噩噩,甚至没有下意识去思考自己身在何处。
手上吊着针水,她坐起身,扯掉那些限制了身体自由的输液管和电极片,软绵绵地走下床,一下子将自己掀翻在地上,撞倒的输液架发出很大声响,她置若罔闻地爬起来继续走,她记得那片黑暗,身边空无一人的恐惧。
门外面是一道铁壁走廊,她梦游似的扶着壁慢慢移动,随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她迎着它走到转角,下一刻视线忽然变暗,鼻尖猛地撞上一块坚硬的东西。
她被撞得后退了一步,虚弱得几乎要倒下,背后即刻被什么东西抵住,顺势又把她的身体往前带,她再次扑向先前撞上的……一片胸膛?
“谁允许你擅自下床了,凭这副模样想去哪里?还想给人添麻烦到什么程度?”
有点坏脾气的男性嗓音从头顶传来,菲尔特抬头,始终半阖的眼眶被名为难以置信的情绪撕开,瞳孔中大量进光,整个眼睛亮得像波光粼粼的海面,足以叫她看清面前英俊的脸庞,削薄的嘴唇,小麦色的皮肤,那双雾霾不化的苍灰色眼睛……无一不是她想念过千百万遍的那个人的标志,她傻愣得将全身的重心都交由背后那只手支撑着,心神在一种现实和幻梦的夹缝中游离,她缓缓驱动滚烫的喉咙发出感叹:
“噢,这真是见鬼了……”
男人即刻抽了下眼角,报复性地把手一松,菲尔特整个借力于他的身体猝不及防摔了下去。
“啊,痛。”后知后觉到受伤的腹部疼痛难忍,她又掐一把自己的脸,果然很真实,她恍然仰望着面前的男人,心脏如雷鼓动。
“是、是是是是真正的罗?咦咦咦咦?!为、为什么会在这里?”
菲尔特挪起屁股疯狂往后缩,和他拉开几米,好像离这么远就可以抹消掉刚才那段近距离似的。
心跳莫名加快得不能自已,她明明一直在找这个人,想象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可真正见到的时候竟然慌乱得手足无措,完全不在预料内。
“清醒了?”特拉法尔加·罗静静抱着手臂,看戏似的看她做完一系列慌得像乱锅蚂蚁的肢体表演,“是我又有什么大惊小怪,人虽然长大了,却丝毫没有长进,至今也是个聒噪的小鬼。”
菲尔特赤着脚坐在地上,低下眸捂住脸,“嗯,这种恶质的说话方式和装酷的态度是罗没错。”
接着她听到罗狠劲地咬了下牙,一句‘臭小鬼’悬在他嘴边差一些就脱口而出,她见此有些想笑,过去也是这样,她总会毫无自觉地惹他动怒。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她试着认真地和他四目相对。
“先前不算,可以重来一次吗?”
“又在说什么不经大脑的话。”
“开场白,刚才我搞砸了,重来一次,我不想要……你还是把我当做小鬼。”她扶着墙站起来,目光直直望定他,粲然地舒展开颜,一如她设想过无数次那样,将跳动在胸腔里五年间的思念诉诸语言:
“终于见到你了,罗,我一直想念着你。”
走廊上寂静了好一会,她才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回应:
“嗯,好久不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直白赤裸的视线才迫使他这样反常地配合,但她很满足了,一旦放松下来又感觉到伤处的痛,勉强站立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她微不可闻地抽了口气,还是被罗听到了。
“叫你乱跑,回到病床上去,别再动了,免得伤口裂开。”他皱起眉头大步朝她走过去。
“刚才摔我的人还好意思说……”菲尔特暗自吐槽道,她看着走过来的罗,他应该是来搀扶自己的,她刚要拒绝时,身体已经在对方的双臂里了,完全不由分说地被横抱起来,她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我自己可以。”
她哪有这么娇弱,这种姿势对她来说甚至是屈辱的,但奇怪的是此刻她竟然说不上讨厌。
“闭上嘴,尽会添麻烦。”他还是绷着一张不耐烦的冷脸,语气不容商量,径自把她带回医务室。
假如换了别的异性,菲尔特没准会在对方抱起她那瞬间反射性地一个上勾拳呼过去,呼进天花板的那种,相反她现在安分得自己快不认识自己了。
他是不一样的,他救了她。试想在一种她不知究竟、甚至称之为命运也不为过的巧合下,不知为何他竟去到蓝铃之森里,又刚好遇见失血过多倒在树下的她,那时他会不会联想到,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她也是在树下,连狼狈的样子都相似,然后他用那双医术精湛的手把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他救了她,再一次地。过去她从身上获得过救赎,如今从他手里重获生命,他在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穿过那层空无一人的黑暗出现在她面前。
“谢谢你。”她盯着他专注而冷峻的侧脸。
罗不语,眼睛默默斜了过来,这算是属于他的回应方式,一秒后又复归原位。“躺下,给你检查伤口。”他把她放到床上。
菲尔特认真想了想,满脸正经地说:“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是我拒绝。”
“啊?你是害怕打针的小鬼吗?”罗浑身散发出微怒。他显然没想到病患如此不配合,而且还抗拒得那么真诚无悔。
“我是说,不用那么麻烦了。”
“不麻烦,躺下,掀开衣服。”
“我办不到……”
“开什么玩笑。”他额头上逐渐爆起青筋,他作为医者的权威从不容许受到如此不尊重的挑衅。
至于菲尔特,她发现自己正穿着类似医院里的那种病号服——肯定是被人换的——这生命不能承受的羞耻导致她差点石化了,这个节骨眼上检查伤口什么的她做不到。
平日扮相标配一向是奔放露脐装的人居然羞于被医生看腹部,是的,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想到身体的一部分要持续暴露在面前这个男人专注的视线下,她绝对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
“干什么?”手腕忽然被抓住,她看到罗印堂发黑。
“患者不配合,只能采用强制手段。”
菲尔特急忙挣脱,“改天吧?改天一定配合,总之现在让我缓缓。”她以狭窄的病床为阵地,尽可能远离向她伸出魔爪的医生。
“你老实点,这么乱动不痛吗?!”
罗有些气急,每当他伸出手,她都敏捷地躲开,他的职业素养几乎面临崩盘,他怎么会摊上这么个生龙活虎的病患?
“没关系,放着不管也会好的。”
这话让罗稍微动真格起来了,他更迅速地躬身上前,按住菲尔特的肩膀往下压,床架嘎吱地响了声,他眼神阴鸷得瘆人。
“你大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随便,但是死小鬼,在我的船上我的话你得听,懂吗?”
菲尔特屏住呼吸,貌似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他们的距离太近了,目光之间的空隙短到在彼此瞳孔中清晰看见自己。
在这几秒死寂的气息里,罗带着狠劲的手不由得松了些——他看见一抹绯红快速爬上女孩苍白的脸,从脖子一路到额头,像坏掉的温度计般肉眼可见地向上飙升,然后整张脸涨成红番茄,两只蓝眼睛眨得无辜又无措。
尽管罗下意识的举动完全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意义,但在菲尔特过激的反应下气氛多少变得有些暧昧。
两人同样都对此很意外,连尴尬的沉默也一致。
于是他从床沿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仿佛初次意识到她是个异性。
不是说她不像女孩,完全客观地说,她相貌出众到万里挑一的那种,但是他一时难以改掉从前先入为主的认知,内心始终把她当个男孩,而如今事实逐一颠覆他的认知,以前才高到他大腿的小矮子已经长得高挑挺立,过去一头野蛮的短发现在直长又柔顺,大大咧咧的性格也变得会对与异性接触表现出羞赧了,她拒绝检查大概也是那么回事。
“随你吧,不检查也无所谓,好好躺着。”罗轻淡地一说就准备走人,他整理着衣领边往舱门走,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下来,回过头。“哦,衣服是贝波帮你换的,他是只熊。”
这个人会读心术吗?!
菲尔特心想到,她搓了搓仍在发烫的脸颊,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呆呆目送他离开。
“呃……开门当心点。”
两秒钟后罗才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他打开门时一叠人从外面摔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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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14. 蓝铃列岛⑶·Heartbe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