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翁旧话

作者:山中有渡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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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十四


      ————*————*————
      卫渊将手伸进前襟,细细摸索,终于寻到一截小绳。他面无表情将它抽出,拿在指尖慢慢摩挲。
      那是一截有些老旧的五彩绳,褪色严重,显然是被水长时间浸泡过。绳有七寸长,将将是一个能将女子纤细手腕系住的长度。只是已从接口处不自然地断开,显然是被外力扯断的。
      这本是常见之物,每年端午,几乎所有人的手上都有一根。
      卫渊也有,只是他带了一天便取下了。
      可这根显然被长时间带着,似乎主人是个长情的人。
      呵……长情么?卫渊被自己的想法都笑了,她那样的人,莫说长情了,只怕还是个薄情的人。

      卫渊很熟悉这节彩绳,去年的端午,他曾去翁府拜访。在恕园见到那人和她妹妹时,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往自己手上扎这不如何好看的东西。
      他记得,她绕着绳的一手收在脸前,腕虚虚外仰,另一手扯着的便是这五根彩线的一端。另一端呢,则衔在她殷红饱满的唇间。
      似乎是不得其法,又倨傲地不要人帮,龇牙咧嘴许久,才终于打了个死结作罢。
      原来,这样在书院寡言少语,古怪孤僻的人,也有如此鲜活的时候。
      不知不觉,他便站在恕园里几从茂密的玉簪后,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家妹妹前来与他说话,他方才回了神,说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
      午夜梦回,他记得的,只那一刻的穿过高树,零零星星打落在她身上斑斓的光晕,那一张生动明丽的容颜,还有,那一节称得她手腕愈加白皙,唇齿愈加红白的彩线……
      如今,那截彩线,正握在他手中。
      上面依稀还残留着三日前,他从胡叔谅那浪荡子怀里抽出来时带出的惹人作呕的脂粉气……

      卫渊闭了闭眼,他知道是她,他知道她在做许多打算。
      可是她不说,他便不知道是什么和为什么。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见着时间委实所剩无几,卫渊方才理好东西,往上游去。

      我拎着弓箭,在无竹林里晃晃悠悠,数着步子避开阵法。想想让卫渊纠结不已的胡叔谅,我有些好笑。
      人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聪明反被聪明误,越喜欢钻牛角尖,便越寻不到真相。只被表面的假象所迷惑,便再看不清事情的本质。

      我既入禅宗,无论虔诚与否,便从不打诳语。
      胡叔谅非善类,却从未在我要剔除之列。伤寒受惊的小病症,何以致死?无非是被往日的荒淫掏空了身子,轻而易举地就撒手人寰。
      至于我真正要解决的……我摩挲着腰间的小佛,轻轻笑。真可悲,年轻时在这玉露怎么也算是个翻云覆雨,称王称霸的人物,怎得如今死于非命却掀不起半点浪花了?

      留都春香醇浓厚,入喉,两时辰需得忌水。若遇水,仙液则化毒汤,无解药,三日亡。
      今日,恰是第三日。
      今早如非胡叔谅的丧事惹得我再无心向前,我倒真要穿过那染裾巷,再往里去,直到寿安坊的最西端。去看看曾经炽手可热的他如今可是门可罗雀,惨淡不堪;去看看他是否尚有一口气,留着听我对他条陈他歉下的罪债;然后,再亲眼看他命丧黄泉,印证他曾在我母亲面前许下的不得好死的誓言。
      真是可惜。
      明日再去,估计什么也见不到了。
      葛维济是毁尸灭迹的一把好手,待他忙过今夜,有空还需请他吃一顿。

      我边走边四处搜索,同时将心里那份名单上的最后一个,轻轻抹去。一旁记上:
      扶光八年,三月初五,丘琨。

      七分留都剪七魂,三分若水渺无存……
      那日夺了酒魁的留都春便是专我为他而酿,一点一滴,皆等他品尝。宿兰酒会二百八十七人,得尝我酒者包括主持与鉴酒师不过四人。
      丘琨便是这四人之一。
      珍馐楼之宴后,他傍若水而归。那日水畔红飞烟浓,半醺之人脚步虚浮,头晕眼花,辨不清绿草还是浮萍,一脚踏空,实乃稀松不过的常事。

      那日,我尾随其后。
      甚至无需出手,只用鲜卑语轻轻唤了声:阿叔。他便吓破了胆。
      兀自一人癫狂地哭笑,涕泪横流,嘴里不停地念叨。他一步一步后退,唯恐我将他如何,直到退无可退,落进若水,打乱一江春水。
      其实我听清了他的话。
      他边哭便说:“秀秀,对不起……秀秀……是阿叔的错……都怪阿叔,是阿叔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阿叔有不得已啊……你原谅阿叔……”
      真蠢,死透了的人还能如何呢?不会作祟,亦不会原谅。
      来讨债的,从来是活着的,苦不堪言的人。

      我冷眼看他在若水里挣扎,缓缓蹲下身子,将他好不容易扒住岸沿的手,一次次拨开。
      我一字一句散在漂浮在若水上的烟雾里,空寂而森然。
      我说:“叔公错了,贺楼秀秀已经死啦,您说的她皆听不见。您知她如何死的吗,寒冬腊月,自己跳进了若水暗流的一处湖,至今尸骨难寻。您说,我贺楼一族怎得都与这若水犯冲,谁死了都逃不出做这水下魂?如今您若溺死在这若水里,可就又同我母亲在了一处呢?亦或许,我贺楼六族,三百七十六人都等您许久了。”
      丘琨越听表情越加痛苦,到了最后,我尚未拂开他救命的手,他已自己松开,亦不再挣扎。只一脸灰败地任由身体下沉。
      我冷冷一笑,抓住他的手。凑到他耳旁轻声说:“你想得太好了,我母亲岂会愿意见你。我又如何会让你死在此处,污了我家门的安宁。”
      他闻言巨目圆睁,又一通狠狠挣扎,我几乎要被他扯进水里,在他看来,似乎我那只钳制住他的手便是阴魂的鬼爪。

      后来,我废了很些力气才扯他上岸。
      之后又将他送回寿安坊,并叮嘱葛维济处理之后的事,我才去寻若水另一头的翁照月。
      再之后,她怨我冷心冷肺,带她出来又将她一人留下,似乎还糟了人的非礼,被人把我送她不久的坠莲绳摸了去。
      彼时我正心烦意乱,且那绳结又是我佩戴许久之物,只不过经不得她磨才答应借她赏玩几天,如今却丢了,使我十分不悦。
      便冷声刺了她几句。谁知她真是觉得委屈大上了天,含着泪就要往水里跳。
      我自然一把拉住她,可我刚处理过丘琨,哪里还有力气同她拉扯。且翁六娘犯倔时,力气大的惊人,三下两下,我便也被她扯下了水。

      翁照月不识水性,而若水刺骨,我又浑身脱力,不两下腿脚也抽了筋。无论是自救还是施救都没了可能。
      正暗自苦笑,只觉风水轮流转,感叹真是连我这半个贺楼氏也犯这水的太岁。
      便隐约听闻又一声入水声,再之后,一道身影逆光而下,先救起在我之上的翁照月。
      其后,又一入水声,不久我便嗅到一股浓郁的冷梅香,紧紧包裹着我,直到我重获呼吸。
      彼时,我看着卫渊眼里的春寒料峭,暗想:
      无论如何,这便是欠了他两条命,以后还需还上。

      在这此后的许久,太多的是是非非几乎要将这桩恩情吹散。
      直到之后的之后,狂风骤雨来临之际,我方晓得,因果轮回,因缘际会,本就如此。
      该还的,如何都得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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