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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十二丑月,小寒之时,天降霜冻,万物萧索。
枯黄的竹叶随风簌簌而落,在空中盘旋飞舞,仿佛要舞尽生命中最后的色彩,然后化做泥土碾成零。
竹林深处的青瓦竹院被笼罩在茫茫薄雾之中,映着萧瑟落叶,更添幽寂。
清雾笼罩的院内,一抹纤瘦的素衣身影带着点点寂寥,迎风而立。
魏紫轻抚那些枝淡叶黯的牡丹丛,单薄面容上的神色如同这霜寒深季,淡薄没有起伏。寒风掠过,刮起她的帛裙,猎猎作响。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都已经是寒冬了,她是否做了一个梦?爹走了,她遇见名闻天下的先知白术,然后蓦然发现原来这先知的一生其实比任何人的都要悲哀、都要荒诞。
梦似真又似幻,但却深深的烙印在她的生命中,无一丝空隙。
白术开始吐血了,他不请大夫,因为知道那是徒劳。
他总是微笑着让他们不要担心。
但,每一个人皆是悲伤的神情。
她的心痛如裂帛。
“姑娘。”
天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过头,她瞧见天芮手中拿着一件厚实的披风。她身后站着白术。
“天芮说你穿的很单薄。天很冷,为什么不多穿一点?”
白术走到她面前,眉宇间弥漫浓浓关切。
魏紫有些怔忡的望着他。明日他便要走了……
“我没注意。”回过神,她轻声说。
接过天莴手中的披风,她感激的笑了一下。
天莴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穿上披风,魏紫冰凉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她与白术静静并肩站着,宁静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悠悠流转。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朗朗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清远而宁和。
她侧首望着他。
温然浅笑,白术解释道:“这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如是我闻’的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愿我来生,得菩提时,心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秽。
魏紫凝眸,望着那张温秀明净如琉璃的面容,她忽然懂得:白术把一切都看得太通透太明白,看得见未来,看得见结局,却只能冷眼旁观,纵然他想,却无能为力。但他仍在为心中所盼去颠沛、去流离,为它舍去常人拥有的一切。这样的一生太悲哀、太沉重。如果说他用琉璃般的心境去看世事,那只能说明他的心已被世俗的桎梏套上一个枷锁,无法摆脱。
所以——他盼来生心似琉璃,得一片希冀的安宁,可以为自己,活一次。
“其实……不需要来生,只要你愿意,此生依旧可以。”敛下眸,她淡声说。
白术微微一笑,笑得清远,笑得淡然。
“依旧可以?不为百姓,不为天下,不为任何人?”
“不为任何人。”魏紫笃定地说:“没有你,无论好或坏,这个世道依旧会慢慢改变;没有你,他们只会想到少了一个曾叫‘白术’的先知,若干年后,他们甚至可能不会再记得你。”
寒风刮起她的衣摆,扬起一道悲哀的弧度。
伸出手感受着手下冰凉的触感,白术抚摩着叶的掌心沾染上了几许霜露。
他淡定安然地面对着她,“就算不为任何人……也要为你呵……”
魏紫凝着他没有说话。
许久,四周一片寂静。
“我……明日起程。”
“我知道。” 她紧紧握了下胸前挂着的琉璃坠。
捧起白术冰凉的手,魏紫的双手抱住它们,温暖一点一点融化他的冰凉。
她抬首仰望苍穹,泪水在眼眶流转。
“你一定要平安的回来,因为你说过你要为我而活。你听好,白术: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做你的新娘。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不能失言。倘若你有任何事,我定不会为你流泪、定不会为你而活。这是我对你说的,白术你一定要,一定要牢牢记住——”
漆黑的夜,一灯如豆。
轻手轻脚地踏入“天机”白术的卧房,廉贞正准备吹灭桌上的泪烛。
“廉贞,我有些口渴。”榻上的人轻轻出声。
倒了杯茶,廉贞小心地递给白术。“公子,您还没睡?”
白术点点头。
“公子,明天您一走,何时回来啊?”鼻头微微发酸,廉贞红着眼眶问。
“也许……很快吧。”
微笑着白术摸摸他的头发,“以后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了,要好好照顾天芮和魏姑娘,知道吗?”
“恩!公子,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拍拍胸膛,廉贞郑重地说。
将茶杯递给他,白术温声说:“快去睡觉吧。”
啪!
廉贞没接稳,杯子落在地上顿时摔碎。
跟随白术多年,他早已学会了简单的观相占卜。就着昏黄的烛火,他喃喃出声:“土克水,水弱逢土,必为淤塞……水为坎,坎中满,为陷……”
他慌乱转头望向白术,僵硬的说出最后一句。
“巳时阴土,坎上下为阴爻,艮一阳爻上、一阴爻下……”
是为下下卦……
他脸色顿时惨白。
白术静默地坐在床上,墨如子漆的瞳眸中一片沉静。
大业614年三月,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国。太原留守李渊次子李世民率先锋军所向披靡,高句丽王高元遣使归降。
为避免功高盖主,杨广下令李世民率军转战长白山镇压叛军,以削减李家军势力。
615年二月,由于气候地形之阻,李家军被困山中,与长白山叛军形成对峙。
春寒料峭,山雾浓浓笼罩四周,冰雪覆盖大地不见融化的迹象。初发绿芽的树木草地都带着凛凛寒气,山涧冰泉细淌着寒彻入骨的一丝清流。
相比中原的春意渐显,这冰寒的雪山之地依旧是严冬的寒意袭人。
李靖来到营地外的山顶,远远便望见一袭白衣迎风飞扬,清若琉璃,净若浮云。
那张仰首凝望苍穹的明晰侧脸,沉静清俊,带着淡淡寂寥,空灵的仿佛随时随风消失在天地之间。
“术。”
回过头,白术温然一笑,“大哥。”他白色的袍摆被湿寒的夜露浸透,玄色的布鞋上也是水渍斑斑。
“夜里寒气犹重,你的身体已每况欲下,况且山顶露湿地滑,术,你怎如此大意。”
掩唇喑咳数声,他敛眸淡笑,“长夜无眠,便摸索着上山来走走。让大哥担心了。”
很多时候,李靖都会以为眼前这双温秀眼眸是健康的,因为它们总是清明得仿佛随时都可洞穿一个人的心。
他微微叹息,“大哥不是责怪你,大哥……是在怪自己。”
他是否做错了?
行军跋涉艰苦,一个从未习武的文弱之人再如何坚强,也是吃不消,白术竟无一句怨言。他是全军军师,这一年多来每场仗都是他在阵后坐镇指挥,全军已将他奉为神明。倘若他他有事,便会重重影响军心。这一点,白术十分明白,所以从不在将士面前露出一丝疲苦。但——
“积劳成疾,气虚神损,没法子治,只能慢慢调养,切不能再过操劳,否则回天乏术。”军医如是说。
他们已与乱军僵持近一个月了,天寒地冻的长白山对白术虚弱的身体百害无一利,他吐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术,你是否会怪大哥不近情义?” 李靖看着他,紧蹙刚眉。
白术负手卓立,神色一派宁静温雅,他缓声说:“大哥不要自责,这是白术自己选择的路,与他人无尤。”
与他人无尤……这是一场宿命。
闭眼仰首,他的唇畔缓缓浮起一抹淡泊清远的笑。
黑丝绒般的暗沉夜空不见一丝微弱的亮光,但在白术那比黑夜还要黯沉的眼前,一张清雅宁定的容颜清晰的仿佛伸手便可触到。
李靖默默的站在他身旁,从未流过泪的双眼竟有些发热。他也许知道白术在想什么,就是因为这也许知道,他才感到心酸心痛。
能与心爱之人比翼双飞,大哥一定要好好的珍惜。
他忽然想起白术曾对他说的话。
其实,这是白术心中场所希冀的吧:与心爱之人比翼双飞,过着平淡却幸福的日子。
“术……等这场仗打完,回洛阳吧。回去见魏姑娘,大哥衷心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白术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眸静静的任思绪飘浮,飘回那片璀璨繁锦开满牡丹的小院。紧紧依偎着的姚黄魏紫前,一抹纤瘦的身影对他璀然清笑……
主帅帐内。
李世民阅完父亲的飞鸽信函,英气逼人的浓眉大展。
“高句丽使者已平安到达长安。家父已于昨日呈上宇文化及勾结流求私买兵器之帐簿,皇上大怒,收回宇文化及虎将兵符,并撤去其右屯卫将军之职。”
他敬佩地望向白术,“军师料事如神,世民佩服!”
“依宇文化及私买兵器之罪行,皇上如此惩办实属偏袒,看来我们低估了他对炀帝的重要。” 李靖微微沉吟。
白术挥袖负手,“如猜测无错,宇文化及很快便会有异动。
李世民点点头,“宇文化及想借长白山一战削弱李阀实力,却没想到他私买兵器的帐簿被我们取得。但现下我们被困山中与叛军对峙,处与劣势,他必会伺机报复。”
“联魏抗吴。”白术轻声说出四个字。
“报——”一名士兵飞快冲进营帐。
“何事?” 李靖沉声问。
“报!外面突然下起鹅毛大雪,雪到之处,草枯树败,人畜皆伤!现有二十几名兄弟、六匹战马出现已中毒迹象!”
“中毒?!”李世民脸色大变,与李靖面面相觑。
白术面色沉凝。
“你先下去吧。”
“这不是普通的大雪。” 挥退哨兵,李世民转首沉吟。
白术颔首,轻声道:“这乃西域邪法,看来施法之人修为十分之高。”
“报——”又一名哨兵跑进营帐。
“禀报将军!据探子回报,敌人营地出现诡异商队,领队人疑是宇文连!”
宇文连?
果然不出所料。白术微微一笑,“那施法之人必是宇文连所带,看来宇文化及果真联合了长白山叛军来对付我们。”
李靖忧忡道:“妖雪倘若继续下,李家将必会损失惨重!术,如今你身体虚弱,河图洛书又早已毁掉,你可有把握制止这场妖雪?”
沉吟片刻,白术眸光迥然,朗声说:“请二公子与大哥放心,白术一定尽力而为。”
小紫,白术允诺你的事必会做到!
“世民带李家谢谢您!”炯炯若星双目,李世民敬重地对他拱手,由衷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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