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尽桃花笺

　　第二日，姚沃便和姚九启程了，一路上舟车劳顿，自是不表。接连赶路，终于在省试之前到了汴京，但来的已是很晚了，城中的大小客栈都已经被蜂拥而来的试子包下了，无法，只得像上次一样寄居到城外的兰若寺中。
　　兰若寺位于城外，虽然偏僻，但胜在清净，是个温习的好地方。
　　上次进京赶考时，兰若寺中就住了两个书生，一个是姚沃，一个是程之君。今年他们二人又碰到了一起，但考期在即，两人只是打了个照面，未曾叙旧，就开始温书。
　　太平兴国二年丁丑，姚沃上榜，同进士出身，但由于是末名，还未授官。他一得知消息，就让别人捎信给李奇、灼华和家人。
　　程之君则更惨一点，连续两次名落孙山。
　　不过也算有些好事，至少在科举结束之后，他们二人终于可以在园中饮酒同乐。

　　“真是恭喜姚兄了。”程之君放下酒杯说道。
　　“恩，总算是达成所愿。但我虽然及第，却是末名，朝中又没有多少关系，怕是只能得个俸禄微薄的小官职吧。”
　　“姚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说自己最想考中的就是小官职，安安稳稳了此一生。”
　　姚沃一听这话，鼻头生出了酸涩，但又强行忍住。“以前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事。程兄弟也不必过于难过，我虽然及第，但也失去了太多。以前总想着高中之后就可以改变一切，但现在想想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姚兄，跟你说句实话。我现在对于功名利禄已无所求，落榜了反倒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程之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看来这一年，我们都变了很多。”
　　“来了，上菜了。”姚九端上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小鱼干，真是下酒的好菜。
　　姚沃夹起花生米放入嘴中，说道：“程兄弟先别喝那么多，一会就醉了，吃点下酒菜吧。”
　　程之君脸色微红，泛出些丝酒意。
　　“说句实话，我一直觉得姚兄的学问在我之上，上一次没有高中是因为那一年实在是多事之秋。先是钱庄被盗，接着就是城中彻夜搜查。没有几日，先皇驾崩，他的弟弟成了当今的圣上，这也算是一桩宫廷秘闻。再后来，最可笑的是，那一年只录取了区区三十四人，真是闻所未闻。”
　　“其实，那年我来参加科举时，无任何上进榜之心。”
　　“这我当然知道，城里出了钱庄被盗的案子，你还嚷嚷着要去查案，要不是你的书童秋海拦着你，怕是你已经被抓起来了。对了，你怎么换书童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发生了一些事情，原来的秋海去世了。”姚沃又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对不起，我好想不该问。”程之君伸手捻起一块小鱼干放进嘴里，袖口中隐隐露出一个珍珠手钏。
　　“你怎会带这种女人家的饰物。”
　　“这个？没什么。”说完，眼波一转，拉拉袖口掩住手钏。
　　姚沃心里思量，他一定在掩藏着什么事。
　　“我记得之前程兄弟一心想要高中，常常彻夜温习。如今怎么就突然放下了。”
　　“也许，是因为遇到的是对的。从前之种种都是家人强加给我的，自己真正想追求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直到遇见她。”程之君顿了顿。“姚兄应该也是知道我的家世的，我祖上是官宦人家，所以父母一直对我有诸多期盼，我也顺着他们的期盼一直走着。落第之后，我反倒没有感到失落，而是一种庆幸，庆幸自己还可以呆在这寺中。”
　　“为何事非要呆在这寺中？”
　　“哦，这寺庙是一个难得的清净之所，住着难道到不好吗？”
　　“好是好，但程兄弟难道就没再回过家。”
　　“回去过，但是我弄丢了自己的传家宝，又落了第，父母很生气，我就宁愿自己一个出来住了。”
　　“那你父母二人怎么过生活。”
　　“我上面有两个哥哥，都是官员，少了我这个忤逆儿子，他们不只脸上有光，更是乐得清闲。”
　　“原来如此。”
　　“其实，这寺庙真是不错。四时风景，晨钟暮鼓，顺便还可以怀念一人。”
　　姚沃见他几度欲言又止，便又倒了一杯酒给他。
　　“哈哈，程兄弟如此年轻，难道就甘心在这寺院中清心寡欲了此一生。”
　　“我甘心，不知姚兄有没有这种感觉。这一生中你一旦遇见一人，之后无论几多繁华、几多荣辱，具不能再让你的心起半点波澜。”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懂。”姚沃又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程之君抬抬眼皮看着姚沃：“看来姚兄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不如今夜你我二人就将这故事讲出来，一来可以为对方指点迷津，二来可以一吐心头郁结之事。”
　　姚沃闻到了程之君扑面而来的酒气，点了点头。
　　程之君伸手抢过姚沃手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我之所以一直没对别人说过这件事，就是害怕没人相信我。姚兄不如把它当成个故事，听完就忘了吧。”
　　“姚兄应给记得我上次给你看的那枚玉佩吧，那是我的家传宝物。我上面的两个哥哥参加科举时，父母也会将这玉佩给他们，说是先人会保佑高中，也许我就是因为丢了玉佩才落第的，不过这也不重要。父母刚把玉佩交给我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天天拿出来给别人看。”
　　“我记得，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而且是御赐的，很珍贵。”
　　“但玉佩再珍贵也比不上她啊。我所说的她，是我在寺庙中所遇到的一个女子。那日子夜时分，你们应该都睡下了，我仍在屋中彻夜温书。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有一个温柔而又悠远的女声传来，’冤业郎，奴来寻你了’。”
　　“那天夜里，我未曾锁门，那女子就推门走了进来。是一个绿衣女子，黑发红唇，目光幽怨，只是安安静静的盯着我看。我当时就知她是女鬼，吓得一阵寒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女子知我害怕，就说到，冯郎，我无恶意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不知怎的，我感觉那女子的眼中有一种莫名让人心安的感觉，就与她坐下了，在屋里彻夜长谈。我问她是谁。她回答自己叫做小青。我又问她为何叫我冯郎。她又幽怨的看了我一眼，说道，你终是忘了。只因她那一眼，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酸涩，像是以前对不起她一样。”
　　姚沃被这个绮丽香艳的故事吸引住了，急忙问道：“她是谁？”
　　“她说自己是前朝的一抹幽魂，因我而停留人世间。我问她为何？她说我前世叫冯玄玄，是他的夫君，我们二人本来很相爱，但我本来的妻子却刁难与她，但是她病死。她死后放不下我，有人告诉她，冯玄玄的来世会在这寺庙中终此一生，她就一直在这里等我。”
　　“没想到她执念竟至此。”姚沃感叹道。
　　“我问她为何不投胎，她说，她说”程之君眼里流出泪水。
　　“她说夙业未了，怎生他想。这痴情绮梦，我无法报答，只想在这寺庙中一直陪伴她。她说自己为见我一次，费劲了所有的精气，怕是只此永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物，做个念想。我就拿出来传家宝物，她就拿出了这个珍珠手钏。”说完他擦擦眼泪，将手钏递给我。
　　这个珍珠手钏很新，姚沃再仔细一看这珍珠的成色，怕是也值不了钱。
　　“这只是寻常手钏，值不了几个钱。”
　　“不，第二日，我拿这手钏到离这里最近的当铺存福当看，掌柜的说要用一百两来换这手钏。但我没答应，退一步讲，即使这手钏不值钱，对于我而言也是珍宝。”
　　“好吧。”
　　“我的故事讲完了。”
　　“不知程兄弟可读过干宝的《搜神记》。”
　　“我之前只一心读圣贤书，并未读过这些志奇的书。现在放下功名，之后也可以找来读读了。”
　　“书中有一个冰执的故事和你极为相似。一书生遇见一女子情定此生，从此不生他想，只在园子里等女子再次归来，这一等就是一辈子。旁人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她赠与我此物，我岂能辜负。”
　　“没想到书中还有和我一样的男子。”
　　“不是和你一样的男子，而是有人把你变成了和书中一样的男子。”
　　程之君怀疑的看着姚沃。“哦，是吗？可我不信，若这是一场梦，我也不希望醒来。姚兄，该你讲故事了。”
　　姚沃点点头，望着月亮说道：“长夜漫漫，确实需要我这个长长的故事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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