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鹄宴

　　回到镇国公府邸已有四五日，季丛蓉让姐姐瞒下金色翎羽的事情，成日乖乖地躲在闺房里背书。

　　除了背书，她还主动帮季蘅打点起府内事物来。连季槐和顾藿宁都觉得女儿变了，变乖了也变得懂事儿了，对她夸赞不已。

　　季蘅倒是觉得妹妹有些反常，那天从璟妃的蓬莱殿回来，她就寡言寡言了好多。季蘅问她是不是在璟妃娘娘那里，和重稳说了什么话，让她不开心了，又担心她是不是因为重稳与帕雅公主联姻一事儿受了刺激。

　　然而，每每找妹妹来谈心的时候，季丛蓉总是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说着同样的话：“姐姐，我没事儿。我不会一直对师兄念念不忘啊，总有一天我也会嫁给别人的，妻也好、妾也好。总之，我会努力把稳哥哥忘掉的。”

　　妻也好、妾也好……嫁作他人妇……师兄……这一日傍晚，季蘅在屋内摆弄棋子，反复揣摩着季丛蓉和她说过的话——

　　莫不是，蓉儿想要给师兄做妾？若不是，向来对感情一根筋儿到底的妹妹，怎会说出如此看似望破红尘的话？

　　“不行，我还得去找蓉儿谈谈！”季蘅越揣摩越觉得季丛蓉不对劲儿，她拢上披风径直走到季丛蓉房前。

　　然而，此时季丛蓉的房门紧闭，只有婢女碧萝在门外打扫着前几日残留的落雪。

　　季蘅想直接敲门进屋，谁知她向前走一步，碧萝就在她脚前扫一下，她只好向后一退从另一边曲回向前。可她向前一步，碧萝就在她脚下扫一下，迈一步、扫一下。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几次，季蘅索性站住不动，质问道：“碧萝，你这是在干什么？”

　　“回大小姐，碧萝在扫雪。”碧萝仍旧低头扫雪，而且扫得越来越快。

　　“你是在扫雪，还是不想让我进屋？”

　　“额，都有，既要扫雪，也不能让大小姐进屋。”

　　“碧萝，你是什么意思？”季蘅瞧向季丛蓉的闺房，里面传来阵阵读书声，门却关的严实得很，而且严实得很不自然。

　　碧萝看到季蘅朝屋内观望，刻意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像是特地说给屋内的人听一样：“碧萝的意思是，二小姐正在温书呢，大小姐不能进来打扰二小姐！”

　　话一落，屋子里的读书声紧接着大了起来，这一大不要紧，却露了破绽。季蘅洗耳一听，就听出背书的人根本不是季丛蓉。她笑了一声，道：“碧萝，我一向觉得你聪颖伶俐，可是今日看来，你并不聪明。不，不仅是你，还有你们。”

　　“碰”的一下，被浣莺和彩蝶拼命挡住的房门被季蘅一脚踹开。房间之内，除了两个坐倒在地的婢女，别无他人。

　　“大小姐，不关我们的事儿啊，是二小姐要我们这样做的！”彩蝶一把抱住季蘅的大腿坦白道。

　　“二小姐人呢？”季蘅生气地道。

　　“现在……可能已经从后花园翻墙出去了。”彩蝶哆哆嗦嗦地回应道。

　　“什么！你们呐……”季蘅摇摇头，急忙追了出去。

　　*****

　　追到后花园，便看到穿着一身夜行衣正在翻墙的季丛蓉。

　　原来这段时间妹妹之所以这么乖，都是为了给大家造成一种“我太乖了，什么事情都能规规矩矩地做好，你们就不用像以前那样盯梢着我”的假象。而她季蘅还真以为妹妹不用别人督促就能把她该做的事儿做好，真是够傻够天真——假象就是假象。

　　季蘅悄声走到墙垣下，叫住了季丛蓉。季丛蓉本来翻着墙就心虚，一听到姐姐喊话，索性吓得从墙上跌了下来——翻墙行动，失败。

　　季蘅眼疾手快地借稳季丛蓉，明知她私自外出不对，可看妹妹灰头土脸的一副可怜模样，还是于心不忍地问道：“蓉儿，告诉姐姐你为什么要偷偷溜出去？只要你说实话，姐姐是不会告诉父亲的。你若有难言之隐，姐姐也会帮你，好不好？”

　　季丛蓉知道被季蘅逮着就无他计可施了，只能乖乖束手就擒：“真的么？好姐姐……姐姐不许责备蓉儿。”

　　“只要你对我实话实说。”

　　季丛蓉瞧自己瞒不过季蘅，也不想再瞒着她。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被捏皱了的信笺，递给了季蘅。

　　……

　　“帕雅公主邀你今夜酉时在登霄楼相见……你和帕雅公主什么时候打的照面？登霄楼是歌舞升平之地，你们两个女子家去那里做什么？”读完信，季蘅满腹疑问。

　　“姐姐……你问的太多了啦！”一提到“帕雅”，季丛蓉就不高兴起来：“我那天不是去璟娘娘的蓬莱殿嘛，本来，我是想去见师兄的，可谁知先遇到了帕雅。我跟她说了我喜欢师兄的事情，问她能不能不要嫁给师兄，她不同意，还说要跟我宣战……”

　　“宣战，为什么宣战？战什么？怎么战？”

　　说到“宣战”，季丛蓉更加郁闷了：“帕雅说啊，除非我赢了她，她才会把王妃的位子让给我，我当然就答应了她啊。至于战什么，唔，我说了以后，姐姐你不许生气……要帮我才行。”

　　看来丛蓉果然有难言之隐，季蘅摸摸妹妹的头，温柔地道：“蓉儿，只要姐姐能做得到，一定会尽全力帮你，好不好？”

　　季丛蓉用力点点头，又用力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斗酒。”

　　*****

　　眼看天色渐晚，酉时将近，季蘅立马带季丛蓉换了一身小姐的行头，拉着她朝登霄楼的方向行去。还好登霄楼离镇国公府不远，季蘅一路狂走，一路上嘴鼓着气把腮帮子充得满满，像个小肉包子；季丛蓉则一路狂跟，像个小受气包。

　　“姐姐，你不是说不生蓉儿的气吗？你不是说好了要帮蓉儿的嘛！”季丛蓉迎着风，在身后有些跟不上季蘅的步伐。

　　即使有风从脸上刮过，也刮不走季蘅的怒气。她火气没消，头也不回地回道：“蓉儿，姐姐如果不帮你，就不会和你一起翻墙出来。可是，你是小笨蛋吗？明明知道酒对你而言会危及生命，为什么还要答应帕雅这种无理的要求？”

　　“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既然是帕雅她要跟我宣战，要是一开始就拒绝她，那我不是连比都没比就直接输了嘛！我才不要这样，我不要输给她！我不要她嫁给师兄！”

　　没错，季丛蓉就是不愿服输的主儿，她手里拿着一些草枝，递给前面疾行的季蘅看：“再说了，不是还有越大哥给我解酒用的小草枝吗？”

　　季丛蓉始终以为那些草枝的作用是解酒，并不知道它是用来抑制妖力的。不知道也好，至少妹妹不会因为知道自己是半妖的事情而遮掩于世，让她懵懵懂懂、单纯地过完这一生，也是一种幸福。

　　季蘅这样想着，又看着妹妹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倔强和固执，渐渐停下脚步，转身严正地问道：“蓉儿，有句话你要亲口告诉姐姐，你真的喜欢师兄么？他值得你这样为他付出，哪怕冒着生命危险？”

　　季丛蓉一下子没刹住地撞在季蘅身上，但她没有因此撞晕了头脑，思路非常清晰地答道：“蓉儿很喜欢师兄，从小就喜欢，长大了更加喜欢。我知道，师兄只觉得姐姐是女子，一直都把我当没有长大的小丫头看待。可是，师兄去西域的五年里，蓉儿没有一刻不想他。”

　　说着说着，季丛蓉的声音几近哽咽：“……姐姐，我一想到从小喜欢大的师兄就要娶别的女人了，就觉得有千万把刀子在割自己的心。姐姐，蓉儿连喜欢他的话都还没有说出口啊……蓉儿，也想成为他的妻子啊。”

　　一番话诉说了衷情肠，季蘅有些愣神，她之前从未如此静下来听季丛蓉倾诉对重稳的心意。和重稳一样，她一直把妹妹当做长不大的小女孩，把妹妹对重稳的感情当做小女孩的痴心梦，却未想到这场梦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季丛蓉可以不顾一切地投入，哪怕明知前方是埋人蚀骨的万人塚，也会甘之如饴地奋不顾身。

　　她紧紧搂住季丛蓉，道：“蓉儿，姐姐知道你的心意了。一会儿到了登霄楼，你不要意气用事，如若真要斗酒，姐姐代你迎战，好么？”

　　季丛蓉点头说好，像是终于找到一株可以庇荫的大树一样，在姐姐的怀里狠狠地蹭了一下后，便整装随她向登霄楼进发。

　　*****

　　登霄楼飞檐画角、雕梁载星，其“登霄”二字，取登上云霄之意。

　　它是长安城最好的酒楼没有之一，亦是众殿宇楼阁中最高的一座。有江湖传闻曾有高人在此飞天成仙，这不仅让登霄楼名扬四海，还给它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所以，当年武帝重承还是王爷的时候，当年季云舒刚嫁入王府成为侧妃的时候，重承曾在此为她庆贺生辰，图的就是个万物精华、天地灵杰的美誉。

　　多少年过去，这里依旧繁华如初，而登霄楼之所以能久立且鼎盛，不仅因为长年的盛名累积、常客推荐，还要归功于它的老板娘。

　　即使在十年前那个人心惶惶的除妖年间，登霄楼的老板娘也能让它长盛不衰，门庭若市。

　　据说这位老板娘是一代“妖姬”，美艳绝卓，酿得一手好酒，舞艺更是惊为天人。来往宾客都想到此赏其舞艺、一睹其芳容，甚至有豪爷掷千金想让她舞上一曲。可这老板娘做事儿完全按心情来，心情好了，管你是大爷小贩，都能把你舞得神魂颠倒；心情不好了嘛，就算你是高官贵人，哪怕是帝王老爷，她也闭门不见。

　　而今晚，这位老板娘心情似乎不错，因为一进登霄楼的大门，季蘅和季丛蓉就看到一位身穿火红霓裳羽衣的女人，在楼阁中央的舞池翩翩起舞，其色其貌，倾国倾城。

　　曲尽舞毕，众人纷纷拍手称赞。再来一舞之际，季蘅环顾登霄楼内，一眼望见坐在二楼明亮处的公主帕雅。可她似乎并不是单刀赴会……在她身边坐着的，竟还有三皇子重稳、四皇子重煜，以及正朝着她俩挥着手的七皇子重朗。

　　季丛蓉也看到了打招呼的重朗，却又见重稳身边坐着的帕雅公主，不免气从中来，叉起腰站在季蘅身旁不理会重朗。

　　季蘅则告诉妹妹，若要想做王爷的妃子，可要有足够的肚量。她提起季丛蓉的手，朝二楼挥着问好，然后握着她的手走了上去。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看到，登霄楼最高的楼层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暗笑着静待这场斗酒好戏的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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