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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伤
京城这边的陆凌凰,这几日都在翰林院里埋头苦写,她指尖微染墨痕,袖口不时被风吹拂,却未曾有片刻停顿。她面前的《大裕诏令集》摞得比小山还要高,案牍旁还有一本翻阅了一半的《大裕律例详解》,每一页的批注细密如网,足见她这些日子里下了多少功夫。
她近几日几乎未曾踏出翰林院一步,书案上的灯盏从黄昏燃到深夜,再燃到晨曦微露。
“陆编修,你这样埋头苦写,却不与同僚接触,到底是无用之功。”
案前,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语调轻快,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陆凌凰闻声,手下的笔微微一顿,却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周修撰若是无事,不如去帮司经局誊录书册,听闻那里近日正缺人手。”
来者正是翰林院中素有“嘴毒”之称的周书柏,才华横溢,然言辞向来犀利,却也是翰林院里为数不多愿意主动和陆凌凰说话的人。
周书柏听她语气平淡,不禁笑了笑,折扇轻敲着掌心,语气不急不缓:“我倒是不介意,不过,不知上次呈给掌院的那篇诏文可过了?”
陆凌凰终于停下笔,目光淡淡地看向他,神色平静如水:“若是未过,我岂会在此抄写?”
她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若是不过,那便是重新书写,而非誊录。
周书柏被噎了一瞬,轻嗤道:“听闻掌院批阅时,曾让你改了三遍,若是旁人,怕是早已恼火,你倒是还沉得住气。”
“改三遍总比误国误政来得好。”陆凌凰神色不变,话语间已然透着翰林学士惯有的严谨。
周书柏没再继续揶揄,淡淡道:“今日掌院与沈修撰都在,你若今日呈这诏文,怕是要落在沈修撰手里。”
沈如初性格严谨挑剔,向来不假辞色,若说掌院时敬宇的批改尚留余地,那沈如初的批阅则是真正的刀锋见血。
陆凌凰听罢,未曾有半点动容,仿佛根本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道:“沈修撰秉公行事,若有不妥之处,改便是了。”
周书柏听她这番毫无波澜的回应,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摇头道:“你倒是能忍。”
陆凌凰终于停下笔,抬眸看向他,嘴角勾起一个冷笑,语气不善:“当然了,周修撰不必忍。”
她顿了顿,目光似笑非笑:“等我忍不了了,周修撰已经在家里养伤了。”
话落,书阁一瞬间安静下来。
“你……好你个陆编修。”周书柏拿着折扇的手在陆凌凰面前抖了三下,终是没再多言,转身负手而去。
*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案几上,光影斑驳。陆凌凰方才将最初沈如初交给她的拟诏文呈上,终于得了片刻空闲,便合上案上的书卷,伸了个懒腰,随手搁下笔,在书阁内四处走动。
长时间伏案书写,让左肩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哪怕当初军医处理得当,这道贯穿伤仍旧在寒凉天气里提醒她,它从未真正消失。
她回到京城时,这伤早已错过最佳修养时机,哪怕有身为太医院提点的长烨师兄替她重新检查过伤势,但也不过是略作调整,想恢复如初已是奢望。
陆凌凰一手轻揉着肩膀,缓缓走过一排排堆满古籍的书架,指尖随意拂过书脊,却未曾翻阅,思绪早已飘远。
那篇尚未完成的秋狝诏文她早已编了数稿,但都不甚满意,因而迟迟没有呈给墨行渝过目。
她心知,秋狝不仅仅是一场皇家围猎,更是帝王权势的象征,是朝堂各方较量的一场无声试探。尤其是今年,因猛兽之事,朝堂暗流涌动,她的诏文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
既不能让皇帝失了威严,也不能让端王一党有可乘之机,更要让中立派自行揣摩其中深意,让朝堂的权衡继续拉锯,而非提前撕破脸皮。
她眉心微蹙,指尖在一排排书卷上缓缓滑过,目光落在一本《大裕典制》上,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未取下。
这篇诏文,她不能仅从秋狝传统的角度落笔,而是必须在安防问题上做文章,隐晦地将责任指向有关机构,让朝中人自行揣测,逼得相关人等主动自清,令朝堂的天平继续倾斜,而非让皇帝亲自发难。
想到此处,她微微抬眸,窗外夕阳将天色染上一片绯红,京城的屋檐在余晖下错落层叠,而她的思绪亦逐渐清晰。
她垂眸轻叹,转身回到书案前,重新提笔,忍着肩上的隐痛,笔锋再次落下。
*
陆凌凰回到赫王府时,天色已然暗沉,宫城的更鼓声远远传来,宵禁的时辰近在咫尺。府门口的灯笼映出一片柔和的暖光,照亮她踏入府内的身影。
跨入院门时,夜风带着些微凉意,她随手解下披风,交给守在门口的婢女,迈步走入正厅。
“郡主,您可算回来了。”玉绸立在厅内,见她回来,立刻迎上前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晚膳已经备好。”
案上,温热的饭菜仍未动分毫,显然是特意留着等她的。
陆凌凰见状,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落座,随意取了双箸,喝了几口汤,才淡淡道:“去取膏药和药油来。”
玉绸一愣,随即目光落在她微微僵硬的肩膀上,顿时了然,轻叹一声:“您这几日太劳神了,肩上的旧伤又犯了吧?”
陆凌凰未置可否,抬眸看了她一眼,眼里含了几分苦笑:“快去吧。”
玉绸心头发酸,但终究只是无奈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取药。
她陪伴陆凌凰多年,最清楚她的性子。从前在宫里,陆凌凰出生时,她也才六七岁,她从那时便开始跟在陆凌凰身边。
后来,陆凌凰回了毓枫郡,她也毫不犹豫地随她回去,再后来,凌凰从军,负伤归京,她又一路从毓枫郡赶来京城,继续守在她身边。
玉绸知道凌凰跟随苏予子在羽门山修习多年,可她的性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把自己的伤痛总是藏在心里,压抑得教人心疼。
她记得她在赫王府等陆凌凰回来那日,她看着陆凌凰风尘仆仆地从马车上下来,左肩的血早已透过衣衫渗了出来,她家郡主脸色惨白,却动作淡然。
她当即哭了,忙不迭请了长烨提点到赫王府看诊。
当衣衫褪去,露出她肩上的伤时,那道贯穿的伤口早已结痂,可因长途颠簸未能好好休养,周围青紫未散,甚至有些隐隐红肿的迹象。
她的郡主还反过来安慰她,让她别再哭了。
玉绸端着药油与膏药回来,眼底的情绪早已敛起,换上一如既往的沉稳温和。
陆凌凰早已倚在了屏风后的软榻上,鬓边的几缕微卷的碎发松松散落,衬着几分倦意。她单手支颊,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膝上,神色淡然,唯有眉间藏着些许疲惫。
玉绸走到她身后,将药油倒入掌心,搓热后,才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的左肩。
温热的指腹触及肌理,原本僵硬的肩头猛地一僵。
方才回府的路上,她刻意压下不适,可此刻被玉绸细细揉开,一股钝痛裹挟着麻意猛地袭上来,竟有些难以忍受。
玉绸察觉到她肩头轻微的颤动,心头也跟着一紧,便放轻了力道,边按边叹道:“郡主,这样下去可不行。长烨提点说过,您这肩伤若是不注意调养,以后必定会落下病根……”
陆凌凰轻轻闭了闭眼,声音淡淡:“无碍,一道小伤,就是最近天凉了,有些烦人罢了。”
玉绸心口微微一颤,终究没有再劝,只是将手上的力道再温柔几分,帮她一点点推开淤血,仔细地贴上膏药。
陆凌凰靠在软榻上,肩上的痛处已缓解大半。她闭目小憩了片刻,待意识稍微清明,便打算叫玉绸去取纸笔。
“玉绸——”她刚一开口,便见玉绸已经收拾好了药瓶,回过身来看着她,神情不善。
玉绸自然知道她要做什么,立刻抢先一步打断:“郡主,夜深了,该歇着了。”
陆凌凰神色平静,眉目含笑:“不过是取纸笔,写几句便罢。”
“写几句?”玉绸冷笑了一声,双手叉腰,“郡主可知自己方才回来时,肩膀僵得像块石头?方才敷了药才好些,您现在又要坐在书案前,明日还想不想抬手了?”
陆凌凰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央道:“我的好玉绸,就让我写几句吧。”
玉绸瞪她一眼,竟是真的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半推半拉地把她往她居住的南风阁拉,一边走一边碎碎念:“什么秋狝诏文,什么朝堂诏令,什么翰林院,那些东西能比您的身子还重要?您当自己是铁打的?”
陆凌凰被她拖着,脚步微微一顿,正欲挣脱,却发现玉绸的力道竟然比往常要大上几分,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玉绸啊……”她低声唤了一句,带着几分无奈。
陆凌凰听着她难得的唠叨,竟没再反驳,任由她半拖半拉地进了寝室。
玉绸终于松了口气,把她按坐在床榻边,眼里透着几分不容置疑:“郡主,您若是再要动笔,我可要去请长烨提点了。”
陆凌凰闻言,轻叹了一声,终是妥协了。
“罢了。”她轻轻揉了揉眉心,眉眼间带着些许困倦,“不写了。”
玉绸这才满意,熟练地替她解下外袍,又将被褥理好,嘴上还不忘念叨:“早该如此了!”
待一切安顿妥当,玉绸这才轻轻退下,熄了寝房里的大半烛火,只留了一盏小灯,在夜色中映出微弱的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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