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歌

　　可王昭直到第二天平明也未回来。
　　许逍遥等到后半夜，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久违地梦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事，那时事情还是爹管着，小叔性子野，也不怎么住在家里，但一回来就带着他出去玩。他是个很不着调的大人，桀骜不羁野心勃勃，若没有爷爷管着怕是早就把天捅出个洞了。他也总喜欢跟他们孩子一起闹。许逍遥梦到的是从前他和魏汝君在外被欺负——因为魏子长得太漂亮简直像个有些泼辣的小姑娘，而自己文气又瘦弱一看就很好欺负。小叔当时拎着根不知哪儿撅下来的粗木棍把那群孩子揍了一顿，结果被爷爷罚跪在他房前一天一夜，可他挺直了腰杆死不认错，当时许逍遥偷偷给他递馒头他也不要，倔强而勇敢，就像个英雄。
　　最后似乎还是自己父亲求的情。他是家中长子，又是家主，性子比较像爷爷，就是未免刻板了些，另外，不太擅长表达。所以许逍遥倒比较喜欢腻在小叔身边，因为他那里有数不清的精彩纷呈的故事。或许正是因为他常常四处走动的原因吧。
　　不知小叔他……现在回来了没有……
　　醒来时，许逍遥还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
　　结果王昭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自家少爷坐在床上发呆的样子。
　　“主子你发什么傻呢！这刚入冬你也不怕着了风寒。”王昭赶紧上去给他披上厚衣裳。许逍遥像是被喊回了神，怔了怔才看他，问：“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王昭老老实实地点头，“梁先生在店里，说是会帮忙转交。……主子你那信被他看了应该没事吧？”
　　也是，梁平说不偷看他都不信，更何况他貌似还没说。
　　“不打紧，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许逍遥摇摇头，“王昭，我父亲在吗？”
　　“老爷？大前天上午回来一次，那会儿您还睡着呢。不过后来又匆匆忙忙走了。”
　　“哦。那小叔呢？”
　　“二老爷也是那时一起回来又一起走了。不过当家的倒是刚回来。”
　　许逍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躺回去，叫王昭也赶紧回去补个觉。王昭办事向来干净利落，这次这么久，大概是被梁平闹了小半宿，想来也是累坏了。
　　王昭从他回国后开始跟着他，也有五六年了。
　　辗转半晌，许逍遥却是再也睡不着。见阳光已经攀上窗棂，他想着要给陆垣找刀的事，索性起身换了常装，还特意留意了一下腿：碰上去也没有什么疼痛，大概已经结痂了。站起来跺了跺，略有些麻，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才发现那两块玉佩被放在床边。他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精细的雕工，霭霭流云，腾跃其上的麒麟与神鹿，像是马上就要破玉而出似的。随即又发现其实两块玉佩成色略有差别，麒麟的这一块似乎色泽更浅些。麒麟，麒麟……驱邪的神兽。
　　许逍遥放在手里掂了会儿，习惯性地想往腰上挂，顿了顿，反手塞进衣襟里。

　　许家的宅子是非常传统的联幢一颗印式，占地三四亩，由正房、厢房、倒座组成四合院。坐北朝南，门内有门，大门的照壁上绘着松菊梅兰。中门平时是不开的，唯有迎贵人时才会打开。进得屋来，地面一律是石灰、桐油、瓷粉混合而成的三合泥铺地，地面平整光亮而不滑，终年凉爽而不潮湿。厅堂、居室的门雕、格扇、栏杆都十分精巧，雕刻的图案除了云南家家常见的莲花，还有江南流行的双蝠、鹿、鹤、灵芝、万字纹等等。
　　此时正堂房门紧闭，许逍遥便从另一边绕了过去。
　　“阿遥？你身子好些了？”
　　正欲走，一把清亮柔和的嗓音混着笑意飘过来。许逍遥一愣，回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姐。”
　　“哎。”许茹笑盈盈地应一声。她着一身鹅黄色锦花短旗袍，无多少装饰，仅颈间一串镶玉玛瑙串珠，脸上画着淡妆，云鬓花颜，顾盼生辉。
　　她朝许逍遥招手：“阿遥，过来，给你介绍位先生。”
　　许逍遥这才注意到房内还有一个男人，他身材高大且强壮，脸上从左眉向鬓角延伸出一道极狰狞的伤疤，透出一股子狠劲儿。男人笑了笑，向许逍遥伸出手：“久仰许二少爷大名，今日得见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许逍遥被这一句瞬间惊着了。他有啥大名啊！也就小叔会夸他一句脑筋好。心里嘀咕是嘀咕，他还是礼貌性地同他握手，道：“惭愧。”
　　男人骨节粗大的手掌上尽是磨出的茧子，他暗自感叹：又是一位练家子儿。
　　“这位是李天祚李先生，爹带出来的，身手好着呢。本是北边儿堂口的管事，刚过来帮着打理这边的事。”
　　李天祚挠挠头，露出点怀念的模样：“当年才六七岁，家乡闹饥荒，若不是许二爷，我怕是就跟着家里人死在那边儿了。二爷是条汉子，我跟着他走南闯北，还未见他露过怕模样。”
　　许逍遥注意着他的神情：那股狠戾气都褪掉，他的眼神因为景仰而闪闪发光，这样的伙计，是可以为了主子去拼命的。
　　堂口的管事……许逍遥心念一动，道：“李先生与家姊已谈完了？”
　　“呃，嗯，”他询问似的望了许茹一眼，得到后者一个点头，“正准备走了。许少爷有事？”
　　“唔，有些，”许逍遥含糊地应，“我这也正要出去，不如，带李先生逛一逛？”
　　许茹嗯了一声，尾音挑高拉长，娇娇软软的。她的目光瞥过来与许逍遥的撞在一起，还含着些笑意，含着些疑惑。许逍遥下意识想躲开，生生压下了，只觉得那双好看上挑的凤眼中深沉的气势压得他有些慌神。
　　她维持着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模样凝视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许逍遥觉得足有十分钟，可看旁边李天祚的模样却像只过了几秒——她迈步走过来，白皙纤柔的小手搭在他额上。
　　“嗯，烧退了。”许茹笑得眉眼弯弯，“医生交代若是发热，决计不能放你出去。”
　　许逍遥在心底大松口气：“秦医生吗？”
　　“可不是。除了他谁应付得了你这怪病人？伤好得快的跟什么似的。”许茹开着玩笑，看似不经意似的瞥瞥李天祚。许逍遥以为是让他别怠慢了人家，回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天祚拿起帽子压了压，遮住眼角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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