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目少年时

　　“下雨了。”林而约坐在林承曜床上，裹着被，看着窗外，小声说了句。
　　坐在沙发上看电话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天，又继续低下头，敷衍了一句“恩”
　　“哥！你看看我行不行！”林承曜受不了她的狮吼，这才放下电话，走到床边，“看见你了，怎么了？”林而约难得正经的语气：“我们家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小时候没有觉得有什么，其实现在想想，我们家这样的情况，阿姨的状态，还有爸爸的态度，觉得承曦这么多年真的也挺辛苦的。”林承曜没想到她说起这样的话题，顿了顿，板着脸说：“是他自己想太多。”林而约打他一下：“你少嘴硬心软，其实你比我关心他的。以前我虽然装作无所谓，但还是讨厌阿姨的，可后来发现她是真的爱爸爸，不是为钱，所以我后来，也喜欢她，喜欢承曦，你不也是么？林承曜摸摸她的头发，笑了。
　　你就不辛苦么？
　　很久，都没跟她这样说话了。
　　很久，都没想起这些事了。
　　林承曜看着窗外猛烈的风，感觉仿佛回到了那晚。
　　四岁那年，一切都还在轨道上，平稳幸福的前行。
　　直到妈妈离预产期还有十天的时候，那天正和他弹着钢琴，忽然捂住肚子，痛呼一声，脸上全是冷汗。
　　十小时后，他的妈妈难产而死。
　　那天，爸爸还在外地，赶不回来。
　　他拽着妈妈的手，泣不成声。
　　冰冷漫长的走廊里，他看着妈妈的病床被推进阴森的那个房间，转过头，呕吐起来。
　　从那以后，他的幸福，再也没有了。
　　爸爸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和妹妹俩个人像是相依为命一样，在偌大的房子里，孤独的活着。
　　一直到叶婉来到他的家，本来回归正常的生活，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那个很像妈妈的女人。
　　妹妹从小就没有母亲的爱，对爸爸带回来的女人向来嗤以白眼，只是叶婉，她没有反感，虽然开始目的不纯，想借她彻底打断爸爸再婚的想法，可没想到，那个老实沉静的女人对待他们俩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的无微不至。
　　渐渐地妹妹不再做什么事来挑衅她，而自己，也开始依赖她的关怀。
　　弟弟出生的时候，他非常开心，那是妈妈去世以后，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
　　他站在旁边，看着妹妹也欣喜的看着弟弟,而爸爸却只是淡淡的。
　　而其实，这才只是开始。
　　在病床上的叶婉对他招手，他笑了笑，走过去，叶婉拉住他的手，不惊清尘的说：“承曜，阿姨又多了一个儿子，真的很开心，你呢，喜欢弟弟么？”“恩”听到他回答，叶婉才放下心来。
　　他没说谎，他是喜欢弟弟的。
　　那个可爱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对他特别亲近，总是看着他笑，他和妹妹也一直宠爱他。
　　尽管爸爸回家的时候也只是去看看弟弟，并没表现出过多的喜欢。
　　为了得到爸爸的认可，他一直努力学习，希望爸爸可以关注自己。
　　而妹妹，一直都是独立的，不要他操太多的心。
　　他十五岁那年，林承曦四岁，那天吃完晚饭，弟弟跑到他房间，笑着喊他：“哥哥，哥哥，你跟我出去玩吧。”
　　然后他俩在泳池边玩遥控车。
　　忽然弟弟没控制好方向让车直接开进了水池，然后弟弟弯下腰去捡，脚一滑，掉进水池里，他在一旁来不及拉住他，也不会游泳，赶紧回房间找来保姆。
　　林豪知道后打了他一巴掌，怒斥他为什么带弟弟玩那么危险的东西。
　　他低下头，眼里闪着愤怒。
　　他开始恨父亲，不紧不疼爱他，还不信任他误会他。
　　他也开始疏远弟弟，不愿意看见他那么幸福天真的笑容。
　　时间久了，林豪又回到最初的样子，彻夜不归，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肯定在外面有了别人。
　　叶婉越来越憔悴，家里也变得安安静静的，再没有曾经的笑声。
　　弟弟慢慢长大，成长在同样的环境里，同样变得敏感多疑，排斥着都在改变的人。
　　面对他的冷淡，弟弟也不再亲近他。
　　真正让他无法面对的是，妹妹对生活的绝望，她知道是因为自己妈妈才去世之后，陷在自责里，褪去了那些纯真。仿佛一夜间走出了他的保护伞，孤独的走在世间。
　　那些变化让她在学校里看起来比别人早熟许多。眼睛里少了笑意。
　　他试图解开她的心结，却无能为力。
　　高中那年，他申请出国，离开了那个冷漠的家。
　　林而约把手在他眼前晃晃：“想什么呢！”林承曜回过神，看着已经是成熟模样的妹妹，心里百般滋味，说：“小约，这么多年，哥哥，都没有照顾你，对……”林而约捂住他的嘴，摇头：“哥，不要说那样的话，你是最好的哥哥。早都没事了，毕竟，已经这样了，你不是说么，要一直看着眼前，不要回头。我现在，真的做到了。”林而约搂住林承曜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脸上收起了笑容：“哥，我们家，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么？我不想在国外待着了，可是，我却觉得我没有家可以回。”林承曜把他抱在怀里，眼神沉下来，透出平日里的孤傲，声音却轻柔：“不会的，很快就好了。”
　　是夜，林而约躺在床上，看着窗帘被风吹起，心里的恐惧满布全身，她缩在被子里，闭上眼睛。
　　她从小就活在哥哥的怀抱里，从未受过委屈，没受过一点伤害，尽管爸爸很久才会来一次，但一直对她也是宠爱有加，慢慢的她长大了，长得也越来越像妈妈，爸爸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疏远，她甚至有很多次感觉到他暮光里的愧疚，不直视她的眼睛。后来，她无意中知道，她出生的那天，是妈妈的忌日。
　　难怪，每次给他过生日哥哥虽然笑着，眼睛里却总是潮湿的，爸爸也从未给她过生日，而她也只是想着日后弥补的礼物，沉浸在惊喜中，从未在意。
　　那天开始，她很自己，恨自己毁了一个家。
　　已经高中的她，不在像从前那样文文静静，开始抽烟喝酒，有一次，林承曜撞见她和几个小混混在一起，嘴里叼着烟，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无视她的哀求，把她送出国。
　　她走的那天，林承曜也拿着行李走了。
　　叶婉站在门口，哭成泪人。拉着她的手，久久的，不愿放开。
　　她却没哭，抱了抱叶婉，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弟弟，眼神透出哀伤，承曦也长大了，不想以前粘着她叫姐姐了，从爸爸打了哥哥以后，大家都变得小心翼翼，承曦开始害怕爸爸，想亲近哥哥，却遭到冷落，而看到自己的改变，以为是跟他有关，心里的感觉，都改变了。
　　她走过去，看着已经比自己高的弟弟，捶了他肩膀一下：“你小子，听阿姨的话，听见没有”林承曦看着她，难得笑了，说：“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谁不希望呢？
　　我们，却谁也做不到。
　　林而约终于忍受不了往事的袭击，爬起来，跑到哥哥房间，钻进他被窝。
　　在这个寒冷的深夜，叶婉坐在化妆镜前，手指从眼角划过，眼睛泛起雾气。
　　都过去了么？
　　时间，爱。
　　所有的一切都在时间飞逝而过的时候，随风而去，只留下岁月的割痕，深深地，刻在她心里。
　　她刚毕业的时候，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像每一个初出茅庐的女生一样，鼓起勇气，去找寻自己的方向。
　　叶婉想，如果那天她迟到了，并没有被录用，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般模样。
　　那个改变她的男人，面对他的温柔，她无力招架。
　　很快掉到他的爱情陷阱里。其实，她是知道他有家庭的，但年轻无知的她以为爱情会打败一切。
　　没错，她是打败了那个温柔内敛的女人，在她死后替代她走进了他的家。
　　曾经她以为，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
　　可是，结婚后，林豪不再像开始时那样百般呵护，只是淡淡的，像一个结婚多年的丈夫。
　　她答应林豪不再工作，在家里全心全意照顾他的孩子，以为他总会改过，看见自己的好。
　　直到那天，林豪喝的醉醺醺的走进来，旁边搀扶他的年轻女子，妖娆的打量她，然后，挑衅的说：“我不愿意进来的，不过，你看他喝成这样……”叶婉走过去，看都没看她，冷冷的说：“现在你可以走了。”妩媚的女人摔门离开后，她抬头，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楼梯上，看着这一切，带着恨意的眼神落在她身边的男人身上，那以后，林承曦不再跟林豪说话。
　　她经常发呆，对着空旷的房子，总是想起那句话。
　　咎由自取。
　　呵，果然，都是公平的。
　　但事已至此，她只是想挽回丈夫的心，抹掉儿子的心结，可是，当林承曦终日不学无术，打架生事后，终于惹怒了林豪，彻底拉开了战争。林亦开始变得沉默，林豪回家的时候，他直接出去，喝到醉醺醺的才回来，然后吵架，挨打，反反复复。
　　生活轨迹不断向下滑。
　　叶婉无数次在夜里哭醒，恨自己，为什么当时那么愚蠢，嫁给那个男人。
　　到头来，却是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儿子。
　　儿子……
　　叶婉伏在桌子上，呜咽着。
　　她当初阻止林豪把承曦送出国，就是希望能留他在身边，可他住校以后，林豪不让她去看儿子，说让他自己反省。
　　与其说把承曦困在学校里，不如说是把她困在这个冰窖里。
　　日复一日，永无止境。
　　“永无止境了。”林亦坐在桥上，看看脚下涌动的水波，对着迷雾一般的天空喃喃地说。
　　“洛阳，其实，那时候，我是有一点感觉的，那种隐隐的恐惧和不安，从我离开咖啡厅开始，就更加浓烈。”
　　林亦微微笑了，嘴唇苍白，黑色的眼睛潮湿的，发出光芒：“可是啊，我真的很蠢，我不该离开的，我就该按照原计划去做的，那样，就不会给你机会了。”
　　夜风软软的吹过，拉扯他的外套，吹动他缓慢跳动的心脏。
　　他把手按在胸口，感受它微弱的颤动，闭上了眼。
　　我以为，还是有可能赎罪的。
　　可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再也没有机会了。
　　林亦苦笑起来。
　　自己的二十年好像真的是白活一场。
　　除了拖累，麻烦，真的再没有什么价值。
　　小时候，哥哥对他的保护让他一直活在安全的世界里。可当有一天，哥哥突然离开，抛弃了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可是，无论做再多努力，哥哥始终，不再像从前那般。
　　过去的，都再也回不去了。
　　记忆里，妈妈一直在看爸爸的脸色生活，无奈的，没有自由的。那一次，他看见爸爸搂着别的女人回来，而妈妈，他可怜的妈妈，只是一味的隐忍，他开始害怕，害怕妈妈的忧郁，害怕爸爸的冷漠，而那时，哥哥已经不再理他，姐姐也总是闷在房间里，不爱与人说话。
　　都是怪我的，如果不那么贪玩，又不小心的掉进泳池，就不会害哥哥挨打，姐姐，那么宠他的姐姐，也一定是忍受不了他了。
　　在别人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享受普通人求之不得的富裕生活，却没有人知道，在他心里，自己就是多余的那一个。那么大的家业，他从未想过要享有它，况且在他心里，哥哥是神一般的存在，是无人能企及的，姐姐又是爸爸唯一的女儿，地位更是独一无二。在家里，妈妈越来越不开心，不受爸爸重视。唯有自己，是无关紧要的。
　　真的是，从未被需要啊。
　　所以，直到你出现，你说，你羡慕我，可以做自己。
　　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我不是我。
　　其实我，才是羡慕你的啊。
　　不知道你的情况，那么不了解你的我，居然无数次说，想要有你那样的家庭。
　　却从未想过你的感受。
　　遇见你之前，我无数次问自己，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一切是不是会变得不这么糟糕。
　　妈妈可以放弃这个家，过自己要的生活。
　　哥哥仍然爱父亲。
　　可是，你告诉我，我是重要的，你让我看着前方，扔掉颓废，你说要永远相信明天。
　　那时候，我是不信的。
　　每当你说：每一天都会是好的开始。
　　我都会想起那句：灾难来临之前，我们总以为明天会更好。
　　那么不愿意坚持的我，在你走后，我真的努力的，对每一天都抱有希望，就是不想你再看见我那个样子。
　　我不想再辜负你的期望。
　　我想带着你的梦去奔向未来。
　　我想替你去照顾你的家人，可是我却弄巧成拙，变成这样。
　　我不仅伤害了你，还伤害了你的家人，对不起。
　　洛阳，你告诉我，我怎么办。
　　我曾以为，只有自己可以给自己勇气，才能无畏于未来。
　　后来慢慢的，才明白，有些人的存在。就是上天注定的安排。
　　是让你学会忍耐，让你懂得，放得下才是放开。
　　我以为，以往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从人群中走过，却没有一点人气沾带。
　　我害怕，面对一切的突如其来，怕自己强装的坚强在一瞬间被掩埋。
　　我讨厌，看见自己的懦弱却无法依赖。
　　我怀疑，身边都是被冰冷填盖。
　　直到恐惧后，才透彻，一切的一切，都是年少时对自己无能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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