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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寒假开学时,我们班来了个新同学。据说这个小孩在原来班级一直受欺负,班主任屡次整顿不成,只得让这个学生调班。这小孩成绩班级第一,只是因为家庭原因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也正是因为家庭原因这孩子才一直受欺负。
那小孩站在讲台前,用铅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
很是娟秀的板书。
“夏易融”
消瘦的男孩穿着明显破旧但干净整洁的衣服,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受难,抑或是正在受难。只是他在尽量维持着体面而已。
这是我和夏易融第三次见面。
他应该已经不记得我,赵昴从来都不是个引人注意的家伙。
夏易融在同龄人中个子不算高的,按他身高本该坐第一排,偏偏班主任在靠后的位子给他安排了个位子。我们那个鸡贼的没编制的中年男教师啊,特别宝贝他的前三排座位,但凡班里有人想调到前三排去坐,都得给他送礼的。那位子离我离张夏先都挺远,张夏先看着他突然咦了一声转头问我:“这不是敬老院的那个么?”
我说是。
张夏先的眼睛明显闪过戏谑,自言自语说:“这下好玩了。”
小班花听了也问:“怎么了,你们认识?”
张夏先嘁了声:“穷鬼一个,连馒头都吃不起。”
他这句话直接激起了小班花的八卦欲,在小班花的崇拜好奇目光中,张夏先自我崇拜爆棚,顺势又讲了不少关于夏易融的事。
譬如夏易融很穷连鸡蛋都不舍得吃,譬如夏易融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爷爷,譬如夏易融是挨打长大的,譬如夏易融过去一直生活在敬老院里。
在这个班级里,关于夏易融的不好的谣传,全是从张夏先这里出来的。
紧接着夏易融就成为了一个贫穷的会偷东西的可耻的罪人——即便在最开始张夏先的口中从未出现过这几个字眼。
夏易融在加入新班级的第二天下午,就开始受欺负。
大课间张夏先和几个男生一起胡闹,一个男生一不小心碰掉了夏易融的书本。夏易融弯腰捡起书本继续看书,一声不吭。这一看似软蛋的行为令张夏先哈哈大笑,说了句“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啊”,也就是张夏先这一句话激起了男生们的坏心眼,不知谁起得头,直接掀了夏易融的课桌。
这几个男生在夏易融的书本上走来走去嘴上还喊着“没爸没妈就只会偷东西”之类的话,直到上课时几个人才跑回各自的座位。其中张夏先笑的最为开心。
正巧是班主任的课。班主任对夏易融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可夏易融没有一个当书记的爸爸,所以班主任对此选择了无视。
那节课十分有趣。班主任一板一眼讲着课,他眼皮下的夏易融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收拾书本扶起课桌,班级里其他学生则都在捂着嘴巴偷笑。
那是我平生上过最有趣的一堂课。
从那天起,夏易融开始了被欺负的新班级生活。
说欺负也不准确,说到底不过是孩童之间的恶作剧罢了。
他的书包会莫名其妙的失踪,作业本会被人撕碎,板凳会不翼而飞,铅笔盒里被放虫子,所有小学生所能想到的欺负人的手段,夏易融一一遭受了个遍。而班主任对这些明目张胆的欺辱,选择了无视和默许的态度。
这其中欺负夏易融最多最厉害的人是张夏先,他自己想孬点子,和其他同学一起实施,最终再看笑话——他就是想欺负夏易融。
他觉得有趣好玩,想欺负夏易融。
想玩恶作剧。
他每次欺负完夏易融,都会对小班花炫耀,这两人一同嘲笑夏易融的表情颇像纣王和妲己对朝臣施暴的样子。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孩子。我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都是沉默无情的旁观者。
是真正的帮凶和同谋。
很多小孩欺辱一个和自己毫无恩怨的可怜小孩,仅仅是因为跟风而已,他们怕被小团体中诸如张夏先这种小孩的意见领袖所排斥,只得遵循张夏先的意念去欺负夏易融。而我们这些沉默的旁观者,比那些跟风小孩更可耻,我们懦弱不堪又始终心安理得为自己辩护——反正我没有参与那些活动,反正我没有欺负夏易融,所以我是善良的小孩。
童真。
而夏易融始终沉默,不论是怎么样的欺负,他不说话不吭声不流泪,全然默默忍受。我时常回想他究竟要到何种地步才能反抗,他只是在忍受。
夏易融上课时认真听讲,无论什么作业都会认真完成,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任课老师都知晓他是个好学生,可他所在的班级并未给他好学生该有的环境。
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从一开始只是几个人欺负夏易融很快就变成了班级里没人愿意和夏易融说话,即便是班级委员收作业也不会和他有任何交流——全班人都在排斥他。
只有眼镜妹是个例外。
我的这个同桌,小小的个头,平时埋头看书一句话都不多说,却是班里第一个帮夏易融出头的人。一个小姑娘。
眼镜妹会去收夏易融的作业,还会默默帮夏易融找他丢失的书包和作业本。夏易融的练习本被人撕烂没钱买新的,眼镜妹家里开文具店,她从家里拿本子给夏易融,说“夏易融这是我借给你的哦,等你以后上班挣大钱了再还我”。夏易融个子矮看不清黑板,眼镜妹就把自己打好的笔记给夏易融看。轮到夏易融他们小组做卫生时其他人全跑光,只有眼镜妹帮他。眼镜妹作为一个在班级中毫不起眼的女生,在尽其所能的帮助夏易融。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安静沉稳善良聪慧不屈不挠,我远不如她,在之后的很多年中,我一直尊重她——从始至终,她都在对夏易融好。
夏易融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可他也是对眼镜妹笑过的。眼镜妹帮他的时候,他冲眼镜妹笑过。
在帮助夏易融的同时,眼镜妹对张夏先表示出了极大的厌恶,连同我。
她去找过班主任,提出自己想和夏易融同桌的意念。但我们班主任向来拒绝任何来自学生本人的调位申请——毕竟没有送礼。
自打张夏先开始欺负夏易融后,眼镜妹不再和我说话。大概在她眼中,我和张夏先是一路货色。而我对于这种莫名的恶意是有些困惑的,此时我对夏易融还没有多少同情,只是单纯的觉得他狼狈而倒霉,但眼镜妹怒斥了我一句“赵昴你是坏人”。
对。
我是坏人。
一直都是。
眼镜妹对夏易融的善意并没有真正帮助夏易融多少,在她尽自己微薄之力帮助夏易融的同时,张夏先对夏易融的欺负越发变本加厉,张夏先一众对此乐此不疲。
张夏先认为这十分有趣,在此之前他从遇见过这么有趣的人。
夏易融的有趣之处在于他的隐忍,这么凄惨的人,明明只要认输服软就好,可他偏不。实在有趣。
“我就想知道怎么能把他弄哭。”吃晚饭时张夏先托着下巴嘿嘿笑。
“哭了你就不欺负他了?”我问。
张夏先嘁了声:“再看吧。”
张夏先仅仅是觉得有趣。他并不讨厌夏易融,对夏易融并没有任何排斥和厌恶的心理,甚至某种程度上他是十分乐意和夏易融相处的,只是他的相处模式就是用尽各种手段欺负夏易融。
“哎,姓楚的还没来?”张夏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这个点钟张临皓该回来了。
今天大人们都去应酬,只留下小孩在家里吃饭。
“他今天跟赵煋去补课了好像,咱们先吃?”
“跟煋哥?”张夏先皱眉,有点不高兴,“怎么不提前说声,张姨做了咱们仨的菜呢。”
“那等他们回来?”
“……算了,咱们先吃吧。”张夏先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我还正想着他是不是会生闷气,结果人下一句就变了主题,“哎赵昴你说,明儿我怎么整夏易融啊?”
他不等我回答,自顾自说:“算了反正你也没什么好点子,还是我自己想吧。”
他对欺负夏易融这事是其乐无穷。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张夏先想了个怎么样的法子整夏易融。
他去水房接了一桶冰凉的水,他想直接泼夏易融身上,却没想到在倒水时自己把自己给绊着了,一大桶水一半撒在夏易融身上,一半撒在了他自己身上。
张夏先上次被他爸打出了肺炎,当下就开始浑身难受,直接被班主任送医院去了。而夏易融硬是半湿了个身子撑到了放学。他就一直直挺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管身边的人是如何嘲笑,始终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三月初天气还很冷,夏易融的衣服本身就单薄,那瘦身体压根扛不住。半下午时他就已经开始起烧,整个脸都开始发红。眼镜妹要和他一起去医务室,夏易融硬是不愿意。直到放学眼镜妹要陪他一起回家,他也是婉言拒绝。
夏易融出教室时脚步都是浮着的,整个人摇摇晃晃。
我们俩住的不是一个方向,可神差鬼使的,我一直跟在他后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没有看笑话的意思,也绝没想过要助人为乐,真若要形容,大概用“好奇”这二字则更加贴切些。我对夏易融这个人的好奇,并不比张夏先少。唯一不同的是张夏先更加好奇夏易融什么时候哭,而我更加在意夏易融到底为什么不哭。
夏易融出校门没走百八十米,就扶着墙走不动了。眼看着他要摔倒,我慌忙跑过去搀扶住他。夏易融比我瘦小的多,尽管我也就一屁大小孩,但轻轻松松就能搀扶起他。我扶他时,他已经快晕厥了。
张夏先那一整桶冰水造成了两个后果,一是他肺炎复发,二是我陪夏易融在医院带到晚上。
我一个人自然没办法把夏易融送到医院,帮忙的是路过的一个阿姨。那阿姨骑着小三轮,把我和夏易融载去医院,又忙着挂号找医生护士,直到把夏易融安顿好,才让我赶紧回去叫家里大人。
夏易融高烧38°9,必须打点滴,他在去医院的途中已经昏睡过去,阿姨看着他,说,快去叫你家大人来。我犹豫了好一会,决定回我家找我妈——我不知道夏易融家在哪,也不能回张家,万一回张家遇见张夏先,就坏了。
我匆忙跑回家,发现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万分无奈之下,我只得从自己藏私房钱的盒子里掏出点钱顺便又抱了个小毛毯过来(毯子是张临皓抱的,我回家时正好碰见他要去练毛笔字,他一听说夏易融病了立马就跟了过来)。
张临皓来到医院立马和那阿姨道谢还钱,又让阿姨回家。阿姨走后张临皓还去找护士要了暖手壶和白开水,在夏易融睡着的时候他还时不时摸摸夏易融的手以防他受凉——张临皓远比我会照顾人。
夏易融睡着的时候张临皓就在问我话。他一早帮夏易融换了湿掉的衣服(在家里头他听说了大致情况后,连衣服都带了),就坐在夏易融身边看着输液管,怕输液速度太快夏易融手凉。
“夏易融在你们班怎么样?”张临皓问。
我托着腮含糊发了个“呃”音。
“受欺负?”张临皓又问。
我:……
“呃…”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张夏先再怎么说也是我发小,我不可能为了夏易融买我发小,但说谎我也不在行。
张临皓挑眉刚想再问,夏易融醒了。
夏易融醒来之后反应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当下就想拔输液管往外跑,被张临皓一把按住。
我:……
张临皓:……
这家伙怎么这么虎。
“你这瓶水还得四十分钟才能完,坐着别动,不然手肿了。”我吓唬他。
夏易融面色难看,还想往外跑,张临皓有些不耐烦,低声呵斥道:“别动!”
夏易融:……
他看了眼张临皓,估计是发现这人不好对付,只得作罢。夏易融抿着嘴,眼神满是焦急。
静默了两分钟,夏易融又问:“几点了?”
“八点四十。”我说。
夏易融明显松了口气,继而道:“看病的钱我攒够钱就还你们。”
张临皓一脸“服了你”的表情,拍了拍夏易融的脑瓜:“养你的病吧。”
我不差这两瓶药水钱,张临皓更不差。
晚上医院人不多,大厅里更没几个人,张临皓坐了一会问我:“想不想吃东西?”
我摇头,医院的味道让人没有任何食欲。
过了一会,张临皓突然问:“你们班有人欺负你?”
他问的是夏易融。
夏易融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慢吞吞摇了摇脑袋。他大概是怕我向张临皓告状。
“这么急着回家,家里有事?”张临皓语气平淡,一点都不严肃,就像是顺口那么一问。
夏易融不吭声。他看了我和张临皓两眼,大抵也记起我们曾在敬老院见过,踟蹰了一下,他平缓道:“十点我叔叔下班,他回家之后会锁死门,我就回不去家了。”他顿了顿,道,“我还没给我爷爷做晚饭。”
他一说他叔叔,张临皓就立刻心领神会。
或许相比较他亲人给他的伤害,来自同学的那点欺辱压根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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