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遍华年

　　进地铁前，胡铮阳买了份新出的亦城球报，站在报摊旁认认真真读完自己写祁跃的那一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折好，收进包里，这才转身向地下走去。

　　下午的地铁很空，胡铮阳找了个座位坐下，忍不住又从包里翻出亦城球报，打开，反反复复地读自己写的那篇短短的文章。

　　还是四年前，自己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作品的时候，才这样忐忑又喜悦地一遍遍读自己的文章了吧。虽然后来也会收藏印有自己文章的报纸，但是却很少打开了。

　　不知道祁跃看到这篇文章会是怎样的心情？也或许，他从来都不看这些报纸呢？想着，胡铮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觉得有点微微的烫。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祁跃，自己就好像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呢？

　　从地铁站出来，胡铮阳抬眼看到一个报摊，忍不住又买了一份亦城球报；再经过一个报摊，再买一份。

　　走到丁香别墅的时候，胡铮阳的双肩包里，已经妥妥地放好了五份亦城球报。胡铮阳想，这回，是真的够了。

　　一个月没来丁香别墅，胡铮阳觉得自己异常地紧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弄丢了蔡沧亭的车，总归是要还的。虽然这个月以来各种逃避，逃避程磊，逃避丢车的责任，可是临了到头来，还不是得硬着头皮一个一个去面对。

　　两相比较，胡铮阳决定还是先面对蔡沧亭，好好地央他给个分期付款，多留点时间给自己慢慢还债。这么想着，胡铮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把车钥匙，奥迪车她已经央保安帮她停进了停车场，每天付着高昂的停车费，为了节省开支，也应该让蔡沧亭尽早开走才是。

　　于是胡铮阳毅然按响了丁家的门铃，该来的总归要来，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开门的是保姆，见到胡铮阳，脸上微微露出些许奇怪的神色。胡铮阳有些尴尬地笑笑，情知丁茜以为她为了晚宴上的不愉快告了长假，只不过是变相辞职的一个借口罢了，谁知道她真的只是请假而已呢。

　　进了书房，胡铮阳看到丁茜正坐在窗前看书。下午的阳光把丁茜纤瘦的身形勾勒成一卷淡雅的美人读书图，只不过这美人的身影，看起来是如此伶仃，如此寂寞。

　　丁茜看到胡铮阳来，微微讶异之后，便是喜悦地一笑，放下书本，迎着胡铮阳走了过来。

　　丁茜说：“我以为再也不会看到你了。”

　　胡铮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把两把车钥匙放到桌上，简单地讲了下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种种。对丁茜，她有种对长姊般的信任和亲切，就像丁茜可以安心地把小安在晚宴上交付给她。

　　胡铮阳说完，只觉得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谁想丁茜只是看看那两把钥匙，又拿起来，放回她手里。

　　丁茜轻轻地说：“那天送你们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我想，他是不会再来了。”

　　胡铮阳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禁问：“那小平和小安怎么办？”

　　丁茜柔柔一笑：“他们还有我。”

　　说完，书房里突然静了下来。片刻，丁茜起身道：“都忘了给你倒茶了。”说着便向外走去。

　　胡铮阳连忙道：“不了，我这就走了。”

　　丁茜停住脚步，有些奇怪地问：“你不等小平和小安放学了么？”

　　胡铮阳想了想说：“我明天再来。今天，我怎么也得把这两把钥匙给解决了。”

　　丁茜犹豫了一下道：“我不是不想帮你，铮阳，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胡铮阳苦笑：“没事的丁姐，我有办法。”

　　办法她确实是有的，只不过实在是不想用罢了。

　　出门的时候，胡铮阳又想到一件事，有些犹豫地看看丁茜，问：“他不来了，那你们……”

　　丁茜了然地微微一笑：“他还按时打钱来，对他来说，这应该是最省心的解决方式了吧。”

　　胡铮阳没有再说什么，这个女人，如此聪明，如此玲珑，只是生生地把自己锁进了这个笼子里，不能飞也不想要飞出来。

　　天地之大，有时候牢笼也会变成熟悉的家。

　　站在街头，胡铮阳掏出手机，打开。不出意外，一条条全都是程磊的短信。胡铮阳叹了口气，闭了闭眼，把心一横，便回拨了过去。

　　程磊是在开会的时候接到胡铮阳打来的电话的，程磊有些意外地把工作交代给手下，便匆匆离开了会议室。

　　程磊以为，他的持之以恒终于敲开了这个小女生的心防，谁想到一接起电话，他便听到一个吞吞吐吐的声音说：“程先生，我是胡铮阳，请问……请问你能告诉我怎么找到蔡沧亭蔡先生吗？”

　　程磊只觉得自己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忍了又忍，程磊含笑地说：“你在哪儿，我带你去。”

　　胡铮阳立在马路边，目送梧桐落叶在秋风里一片片飘零而下，心里忍不住漫过一阵淡淡的哀伤。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哀什么伤什么，只是在这样伤春悲秋的年纪里，大抵是无法消弭这样的心境的吧。

　　于是程磊到达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孩，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落叶，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打开大大的双肩包，取出一本书来，珍惜地把落叶夹进书里。

　　没来由的，程磊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竟有些诗意；更没有来由的是，程磊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程磊有些自嘲地笑笑，收敛心神，开窗叫道：“铮阳！”只见这个年轻女孩小鹿般受惊地抬起头，见到他，似是躲避，似是惧怕般后退了一步，又鼓足了一番勇气才走了过来。

　　程磊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自我感觉虽然没有蔡沧亭那么有型，可总归也算得上相貌堂堂。怎么看在这个小女生眼里，倒好像是个披着羊皮的狼？说到底，他可是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一下呢！

　　思忖间，胡铮阳已经上了车。程磊既不问她为什么失联，也不问她找蔡沧亭做什么，只是闲话些家常。偏偏胡铮阳又不喜欢和不相熟的人说些家长里短，于是一路上，程磊问三句，她答一句，有时候甚至干脆沉默到底。

　　程磊也不是不郁闷的，最后只好问：“铮阳，你最喜欢什么？”

　　这回胡铮阳答得干脆：“读书，旅行。”

　　程磊问：“还有呢？”

　　胡铮阳答：“没有了。”

　　于是程磊想，真是不大容易讨好的喜好呢。

　　程磊最低调的一辆代步工具，宝马X6在江边一栋小楼前停下来的时候，胡铮阳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再走近几步 ，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正是程磊送给妹妹程西泠的订婚礼物——西泠会所。

　　程磊解释说，因为蔡沧亭晚上要到这里来，所以带她来这里等着。

　　走进小楼，胡铮阳发觉这里的陈设和订婚当日已经大不相同。小楼布置成私人博物馆的样式，陈列着各式现当代艺术品和抽象派画作，再加上撞色强烈的装饰风格，很有点后现代主义虚无的味道。

　　胡铮阳边看边笑：“我记得那天程先生说了好长一篇倾慕中国传统文化的话呀。”

　　程磊也尴尬地笑笑：“我是更喜欢老东西的，但是这房子既然送给西泠了，总是要随她的意去安排。她在国外呆的时间长，难免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程磊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只是看在你们眼里稀奇古怪罢了。”

　　程磊看看胡铮阳，有些无奈地笑笑。两人转过一面禇红色的墙壁，就看到程西泠一袭白裙，独自坐在墨黑的角落里，正在面前的画板上，目不斜视地用炭笔临着什么。

　　走到近前，胡铮阳一眼看到程西泠临摹的模型，不由得惊讶地低语：“这是菲利普约翰逊1980年设计建造的加利福尼亚州加登格罗夫水晶大教堂呀！”

　　闻言，程西泠终于抬起了头，瞥了眼胡铮阳道：“原来是你。”

　　那天晚上，胡铮阳当众和蔡沧亭呛声，程西泠不是没有记在心里的。

　　程西泠只好尴尬地笑笑，不想身后又一个声音传过来：“原来你也喜欢建筑。”

　　不用回头，胡铮阳也能分辨出那两把车钥匙主人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拿人的手短吧。

　　说话间，蔡沧亭已经走到面前，看看程西泠临摹的建筑物，有些心疼的揽她入怀道：“你又不喜欢这些，费这些心思做什么？”

　　程西泠浅浅一笑道：“你喜欢，我便想多懂一些。”

　　胡铮阳心想，这后现代主义的地方，原来竟是程西泠要对蔡沧亭投其所好。

　　只是看起来你侬我侬的两个人，流淌出来的感觉为什么那么奇怪，亲密里又透着一种驱之不去的冷漠和疏离？

　　不过，那都是别人家的事，还是先管好自己一身的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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