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问题

　　当晚，徐未白宴请了两个编剧。艺人团队与剧组人员的间的饭局本就是基本操作，柳妈妈向来喜欢分次请导演组、摄制组、妆发组，而林若霏和秦楠的团队则根据自身的戏份，酌情向灯光、道具、服装等组局人员抛出橄榄枝。艺人团队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为艺人做事，更为重要的，是帮艺人做人。

　　席上，只顾低头吃菜的赵可可都发现两位编剧很是拘谨，想必是担心向晚是又一个要求给艺人加戏的助理，本就打着装傻充愣假醉酒的算盘，再加上白天受了点外行指导内行的鸟气，更是免不得要寄情杯中物，抒发一番憋闷的情绪。

　　待到酒过三巡，热菜凉透，血液里的酒精浓度便到了可以交心的时候了。徐未白摸了摸耳垂，摆出一副知性的模样，“我看今天两位老师真的是海量汪涵，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写小说和做编剧是隔行如隔山，业余人士偶尔玩个票还行，偏要到专业人士面前耍大刀，真是……”

　　副编剧年轻气盛，脸上更是写满了“生计所迫，不得不猜测女性观众的口味”，自然被徐未白两三句话引得沉不住气，“谁说不是呢，真以为抄两句‘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就真能无视行业差距这座大山了？现在这个网络时代啊，就是一个初中生写来玩的东西，只要有人看，有人包装，都能叫作品。想当年我那么点大的时候，作文竞赛得奖再多，我写的，要么叫‘作业’，要么叫‘不务正业’。哎，早知道让爹妈晚生我十来年，估计也不会混得比现在差。”

　　一边的主编剧显然经验更为丰富，穿一身藏蓝色真丝连衣裙，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斯文而不失老辣，一餐饭下来，话虽没少说，可全是无重点的绕花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饶是如此，在这时候也不得不提醒副手，须得小心祸从口出，“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她又抿了一口酒，看着徐未白手袋里那本只露出半个书脊的书，眼神忽然又有了变化，“其实剧本也好，小说也罢，说到底还是要看市场需求，卖不卖得好，也是一种评定高下的标准。”她看向徐未白，“你们服侍的那些明星要是赚不到钱，怎么请得起你们？现在专心演戏的能有几个？说到底，这都是商业操作，费不着谈什么文学不文学。”

　　副编剧叹了口气，“现在用心写本子的编剧也越来越少了，我们张老师之前花了整整三年写的一个本子，从最早构思、搜集资料直到最后修改润色，天天忙得昏天黑地，结果没有人愿意用，找了几个熟人的关系，开的价钱还不够那三年温饱的，就这，也已经是‘友情价’了，人家都说，现在艺人的公司都想要能引流的爆款，这种风格的东西，早就该被时代淘汰了。还有人觉得我们做编剧的容易极了，看点同期国外有口碑的小众片子，改头换面拼拼凑凑就行了，要是有文化冲突，就找两个老一点的本土的片子，反正年轻观众都是什么新就看什么，东西拿过来，掐头去尾，改名换姓，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大学生都会找点外国论文翻译器转几遍，也就成了‘原创’了。谁管你是半路出家，有多少斤两，只要流水账能过审，粉丝肯买单，钱也回了本，昨天还斗大的字都不识，今天就包装成再生柳如是！”

　　见向晚默默举杯，敬了福编剧这番话一杯，主编剧有些没忍住嘴边的笑意，“这种话，也就人少的时候，喝多了两杯才胡说几句。要我说，人哪，哪能不向现实低头呢，梦想这种事，想是可以想的，但梦之所以叫‘梦’，那是因为早晚还是要醒的啊。”

　　估计副编剧就是因为梦想而入的行，此刻更加感慨，“张老师这话说得好，哎，我就想到今天这个网络作家，在网上就说不喜欢我们改编的人物和情节，到了剧组，见了导演，也只是问巴黎蜜月的戏份怎么拍，讲明了只要能过审，尺度越大曝光度越高，导演那边也早就被公关过了，现在没差跟你们个别演员的团队说罢了。”

　　已经八九分饱的赵可可一听，不禁偷瞄起了徐未白的脸色，只见人家直接起身弯腰，给两位编剧斟酒，“张老师和梁老师都是有识之士，现在‘劣币驱逐良币’，这是经济规律，我们也没办法。不过这两年追求品质的观众还是有所增长的，说到底，精神娱乐需求的增长到底是追不上经济发展的，不过我们这些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要是坚持住了，还是能看到希望的。”

　　主编剧略惨淡的脸色松动了几分，人在黑暗中行走，即使看不到光明，身边有个安抚的声音也是好的，“希望能借徐小姐吉言，”她举杯示意，喝了一口酒，随后又语带埋怨道：“资方打算配合小说作者，让你们这些经纪公司加把劲儿炒作，这样之前从这个作者手上低价买下来的几个本子就能运营出足够的油水了。过两天应该会弄个小说作者怒批改编毁原作的热搜，横竖我们要挨骂，改这么个好多年前骗无知少女的东西，我们还真是挺难尊重原著的。本来改再好的东西，也难免毁誉参半，更何况是这种靠着受众青春滤镜的东西呢，你让这帮摇旗呐喊的粉丝回去重新看一遍，只怕自己都后悔承认当年看过这种玩意儿。”

　　徐未白为主编剧布了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张老师是明白人，知道这也就是个商业操作，可是人家骗小姑娘的怎么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任何作品，本来就该当亲生仔一样用心血喂大，再当猪仔一样卖，要真是清高，何必卖这个版权？又何必价高者得？”

　　张老师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浅笑，尽管基本是苦笑，但神色到底不像开席时那样紧绷了。一边的梁副编剧对这类网络言情中的一些情节着实反感，“我以为女性观众想看的，应该是一些让她们感动、暖心的东西，我原以为但闹了半天，人家是特意过来让我着重改刺激情节的，是我不了解女性观众，还是原作者以己度人？现在的女观众就这么贪图刺激么？”

　　“没错啊，这种情节，确实就是图个刺激。”徐未白笑笑，“不过这也是世界潮流嘛，现在经济压力大，女人又要忙事业又要顾家庭，用点易于想象的文字解解乏，纾解一下压力也是没办法嘛。女人精神紧张又急着入睡的时候，借点粉中带黄的材料的启发一下，有助于提高睡眠质量啊。”

　　两位编剧的戒心渐渐放下，嘴角的笑意也逐步扩大，大概是话中听了，冷的菜吃着也暖了起来。

　　“女人本来就对感情敏感，又热衷幻想，这个市场只会越来越大。虽说是为了解大众的燃眉之急，不过好在内地性解放得晚，广电审核也相对严格，不然两位老师以后改编的东西，啧，……到时候话题性更加丰富，说不定媒体还要采访两位，两位老师也只好昧着良心说自己有幸改编了一部惊世巨作，”徐未白莞尔一笑，“两位老师怕是也不敢想象自己要去改编什么<八十五度黑>吧？！”

　　梁副编剧到底是男人，相比张老师的正襟危坐，他脸上揶揄的意味愈发明显，张老师瞪他一眼，嘴角却也逸出一丝笑意，“徐小姐的想法到很有意思，听说我们眼下翻拍的这本小说你也看过，不知道你怎么评价呢？”

　　“挺不错啊，我看有的评论还说是‘字字珠玑，值得一看’的作品呢。”徐未白忍着笑如是说，“只不过我个人是不怎么喜欢这种，嗯，就像是抓住读者眼球，使劲儿戳，还不准人家眨眼的文字风格，不过这也是个人偏好，我一贯觉得，文学作品不必太过匠气，处处是爆点反而没了高潮，反倒是平铺直叙之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奇峰突起才容易正中红心，好比是沙砾中的珍珠才显得光芒万丈，不像那些精心串在珠链里的珠子，再好，也是泯然于众，反而乏味了。”

　　张老师略带赞许地点点头，给徐未白续了一杯酒，“徐小姐，你说话算不上好听，但倒是个挺直率的人，”她举杯向徐未白敬酒，“相逢也是有缘，大家交个朋友吧。”

　　徐未白受宠若惊一般站起来，深深弯腰敬酒，酒杯低于张老师的一大截，“承蒙张老师高看，我今天说话确实是嘴上少了个把门的，要是有开罪两位的地方还请多担待啊。”

　　赵可可的目光在这三个人的脸上来来去去地打量，显然徐未白今晚的套路颇有成效，两位编剧都是一脸的舒畅。接着又是几番敬酒，在来来往往的几番俏皮话之后，徐未白此行的目的终于达到。

　　张老师略有些醉眼朦胧的时候，托着腮说道：“其实这部戏最终找向晚做男主角，是我和导演共同决定的。老实说，这类片子大半都是找向晚这种咖位的男星主演，毕竟天王影帝什么的，我们也请不起。这两年，论观众缘，论演技，论形象，向晚也算数一数二了。这次跟他，还有你接触下来，我是觉得他的业务能力和你的鉴赏水平都算不错，将来会有好机会的。”徐未白心领神会，又起身敬了两位编剧几杯，再彼此吹捧一番，大家酒足饭饱三分笑。谈笑之间，资源与信息的传输链也就布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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