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浴孽

　　外城西，琉璃厂大街上，人来人往，小商贩挑着东西沿街叫卖，一路上叫卖声不绝于耳，两边店铺扬出的招牌也是各式各样，有葫芦型、圆型、长条型，更有标新立异，将招牌做成铜板形状，为求出众，无所不用其极。

　　聚宝堂东稍间里，掌柜的从坐着的男人手中拿回圆洗，小心翼翼地将圆洗放回炕几上的锦盒中，这才转头对坐在罗汉床上的四十来岁一脸书生气的男人道：“黄老爷，您可是有眼力的老玩家，应该知道北宋官瓷的难得，这圆洗虽碎过，但修补手法可谓巧夺天工。要不是看在您是老顾客份上，我是不会给您开这个数的。”说着比了比根指头。

　　纹银一千两，放哪都不是个小数，所以男人很犹豫。

　　“老爷，妾身见识短浅，但从前在江南时，曾有幸在花宴上听过林织造提到过，这北宋官瓷着实难得，若老爷如今得了，回到家里，也好叫乡亲们开开眼界。”挨在黄老爷怀里的，是个浓装艳抹年轻女子，只见她边说边用执着粉帕的小手，在黄老爷心口上的马甲划圈。

　　其实女子这番话里，错漏百出，试问她一烟花女子，哪可能轻易见到虽为五品，却因身为钦差实质几与一省大员平起平坐的织造，更别说清律中明文规定禁止官员剽娼，而江宁、苏州和杭州三地织造衙门的堂官，有李姓、曹姓、孙姓独独就是没有姓林的。

　　可一头沉入温柔乡的男人，面对女子的红唇，握起女子的小手，哪里还去细想这些有的没有的，心思开始动摇道：“我虽有意，可奈何手上没有那么多现银在手。”

　　做这行的掌柜，最重要的除了眼力，还要懂得揣摩客人的心思，掌柜的知道如果这时自己退一步，反倒会引起对方的怀疑，所以干脆刁难道：“哎，这就实在可惜了，不是我老李自夸，别说这琉璃厂大街，就是这京里也未必能找到这么件珍品。”

　　掌柜的这样说，其实是想引黄老板上钩，因为他知道这个远从两广而来的黄老板，手上还压着好些货，足够抵偿这一千两。

　　可未等这黄老爷反应，就有把清脆的男音插入道：“十四哥，十六弟，你们听到没？这掌柜的说，他们这有北宋官瓷笔洗，这东西要实在好，你们说咱们买回去献给阿玛可好。”

　　声音刚落，说话的人也到了，这是个身量不高，明眸贝齿的男孩，身着竹文绸缎长袍，上裹件一字马甲，头顶帽上的红络子已开始发旧，这身打扮在皇城当中，实在算不上光鲜，所以掌柜的根本没有搭理他的心思。

　　胤禑却没因被冷落而觉得扫兴，反倒自顾自走到床前，揭开锦盒，一手拿起那圆洗，也没见他有多小心，拿着就往回走，聚宝堂的东稍间与明间是以百宝格分隔，两边其实能相互看到，掌柜的见胤禑如此胆大妄为，吓得几乎跳起来，跟着就去追胤禑。

　　胤禄其实是跟在胤禑后面进到，接过胤禑递给自己的圆洗，装模做样看过几眼后，朝胤禑做个了鬼脸，就想转身把圆洗递给最后的胤祯看，可这时掌柜的已经追到，那肯继续任由他们胡闹，当下伸手拦住说：“你们两个黄毛小子，还不快把圆洗还我。”

　　刚入到的胤祯就听到这句，望了眼胤禄手中的圆洗道：“十六弟，把它还给掌柜的。”

　　胤禑见胤祯问也不问，就帮着掌柜的说话，当下不悦道：“不行，十四哥，我要把买下来，献给阿玛。”胤禑说着就伸手去抢那圆洗，三个人六只手分别抓住圆洗一部分，谁也不肯先松手。

　　掌柜的当下急了，嚷嚷道：“你们可知这宝贝有多值钱，就是卖了你们哥们三个也赔不起！”

　　这下别说胤禑，就是胤禄也气红了眼：“这么个破玩意，又值得几个银子，你倒是说说。”

　　“这圆洗可是值纹银一千两。”掌柜的傲慢道。

　　“不就一千两吗！”胤禑豪气道。

　　那黄老板与他怀里的女子，看这闹剧看得眼都直了，愣在一旁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好。

　　雍正年间，胤禑、胤禄兄弟趋炎附势，面对胤祯就是一痛打落水狗的态度，叫胤祯寒透了心，所以自打重生起胤祯就对胤禑、胤禄这两个弟弟失去耐性，这时见胤禑、胤禄不肯听自己的话，根本不再劝，只问：“十五弟、十六弟，你们可是誓要买下这圆洗？”

　　胤禄毕竟小，听到胤祯这样问，不禁有些忐忑，偷偷望向自己胞兄，胤禑却是不怕，他想起出宫时，生母王氏的交代，笃定此次有其他兄长做他们靠山，他们压根不用怕眼前这个十四哥，就肯定地点了点头。

　　“拉锡即刻命人去三爷那，找到帐房关一千两来，就说十五爷看中了一笔洗要买，这笔帐日后十五爷自会用月钱还上。”胤祯一字一句吩咐道。

　　“不许去！”胤禑急道。

　　被点了名的三等侍卫拉锡左右为难，他是奉了旨意，护送三位皇子微服出宫，先前拉锡以为自己在亲兵营时算是饱经历练，任何事情都已经难不了他，到了此时才知，先前是自己想得太容易。

　　“既要买下这笔洗，为何不让拉锡等去取银子。”胤祯明知故问道。

　　胤禑十分不满：“我们每月月钱才一百两！这一千两那得还到何时，我平日难道不用开销了吗！”

　　“既然知道自己花销不起，却还张嘴就说要买下，这又是何道理？”胤祯训得胤禑无话可说。

　　胤禄更是被说得惭愧地低下了头，胤禑也知此次是自己不占理，所以也被说得低下了头。

　　胤祯见他们这样，想到这两人虽与自己不同母，但到底是亲兄弟，叹了口说：“还不把圆洗还给掌柜的，三哥怕是等我都快等急了。”

　　“是。”

　　“是。”

　　胤禑、胤禄两人小声答完，便松开了抓住圆洗的手，掌柜的当下把圆洗牢牢抱进自己怀里，这事到这本来也就算完了，谁知掌柜的不甘心被几个黄毛小子闹场，竟喊住胤祯：“你们这就想走，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原本已经转身准备离去的胤祯，回过身不禁好笑问：“我们怎么就没有王法了？”

　　“你们肆意闯入，意图抢夺我们的镇堂之宝，如今还想说走就走，小的们快来人那，把大门给我关上，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些人想怎么个走法！”

　　拉锡等侍卫，急忙上前，将胤祯三兄弟护在中间，拉锡更是挡到胤祯身前，但就被背后的胤祯推开。

　　胤祯脸上依旧笑容不变问道：“那如今掌柜的意思是？”

　　“纹银一千两，一分不少！若交不出来，那就羞怪我不客气，命人去报官了。”掌柜的威胁道。原来这个掌柜的听到胤祯说还有个三哥，能拿出一千两纹银，又见胤禑、胤禄的样子显然涉世未深，觉得他们三兄弟就是几头小肥羊，此时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们。

　　“好啊。那就报官好了。”胤祯干脆跺到一边坐下悠悠道。

　　掌柜的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有持无恐的人，开始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不过还是嘴硬道：“小的们，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去步兵统领衙门，请图海总兵来！”

　　胤祯暗想能请到步兵营左翼总兵图海做靠山，看来为了经营这家聚宝堂，掌柜的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可惜今日遇到的是他。

　　“何必费事，直接去把托合齐给找来，也好省咱们的事。你们就说十四爷有请，他自然会随你们过来。”胤祯看似随意道。

　　掌柜的当场被胤祯这话双脚发软，旁边看戏的黄老板这时还雪上加霜问：“这托合齐是谁？”

　　靠在他怀里的女子，说话时牙齿都打震道：“步兵统领，也就是平常大家所说的九门提督。”

　　黄老板亦当场吓软了，听胤祯的语气，俨然把托合齐当成了个家奴，能把从一品大员，呼来喊去的人，试问这天下间能有几人。

　　不过胤祯接下去的话，更叫掌柜的吓个半死。

　　“掌柜的，你念念你手中笔洗底下的款。”胤禑、胤禄、拉锡等人这时已围到胤祯身边。

　　掌柜的这时已汗如雨下，分明是做贼心虚，还不能不回答：“大宋明道年官……官窑制。”

　　他才念完，胤禑就啊的一声叫道，接着说：“不对啊，这款不对！”

　　“那里不对了？大宋明道年官窑制，有什么不对？”胤禄不解问道。

　　“弟弟，你回想下，平日咱们用的瓷器底下那款！？”胤禑提醒道。

　　这一提醒，胤禄才想明白过来，官窑瓷器原就是只供御用，内用，落款向来只有年号，额外多写官窑二字，简直画蛇添足，这掌柜的手里那圆洗，哪是什么北宋官瓷，分明是个赝品，还是个专门用来坑外行人的赝品！

　　想起刚才十四哥胤祯的态度，胤禄就知道十四哥是一早便看出那是赝品，只是不愿多生事端，便只叫他们离开而已，胤禄把一切想明白后，顿时觉得羞愧万分。

　　胤祯望了望胤禄低下去的红脸，勉励他道：“记取教训，往后做事，不要再冲动行事。”

　　“是，十四哥。”

　　聚宝堂大门被人由外敲时，掌柜的还以为是去请救星的伙计回来，急忙迎了上去，谁知进来的却是胤祉。

　　“你们这群淘气啊，真是叫三哥一番好找。”胤祉指着屋里的胤祯等人道。

　　胤祉话声刚落，仅开了一个门板的屋外，就听到声暴喝：“来者何人，胆敢擅闯！”

　　转眼间，一个满眼血丝的男人，从外面冲了进来，也没看人伸出手中的刀子就朝胤祉捅去，几乎与胤祉站在一排的掌柜的见到亮晃晃的刀子，当下惊叫：“什……什么人！”

　　合该他倒霉，可能是觉得他多嘴，一刀划过胤祉衣袖后，那人顺手回身就是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乘着这个间隙，拉锡等侍卫已上前将那人擒住，可也不知是谁混乱中错手，竟当场把那男人给杀了。

　　胤祉跌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那两具尸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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