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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千里(十四)
“朕已拿到你的书信……你起来回话。信中人之名,果然都是谋逆之徒?”
“回禀陛下。”谢欢的声音,“臣往西边查探,以兵部徐大人为首,军中多有将官里通外敌,卖主求荣谋求富贵。好在如今朝中三年并无变故,外人难求起兵之机,是以暂且安稳。那信交由别人携带回京,恐途中有变,故此臣曾将朝中大员名字都一一隐去。陛下,可曾处置信中诸员?”
有人冷笑,“朕处置不处置,与你什么相干。那完整名册现在何处?可已是被人搜走?”
“臣盗得名册看过之后,已放回原处。”谢欢道,“那时臣行为不慎,被将府中侍婢看到偷窥之行,不得已放火烧房,其实名册并未带在身上。”
骤然厉声:“那名册呢?”
“随火化之灰烬……陛下息怒!臣看过名册,一一牢记于心,可与陛下即刻默写而出。”
片刻安静,便仍是冷然之声,“写。”
梁徵只能静静听到他君臣对话。
皇帝所言不多。少年嗓声尚能听出童稚,但言语顿挫之中冷热起伏不怒自威之意,似已纯熟,半点不像儿童口气。
凛冽之声中,几乎感觉到谢欢屏住呼吸。
军中有人意图谋反,乃至于到里通敌国的程度,不知一国之君听在耳里能思想几何。
以之前所闻,皇帝年幼,大权旁落,首辅谢铭把持朝政。太后欲与谢铭争权,朝中明争暗斗不断,当中却从不闻皇帝有甚打算。
却原来,并非一无所知。
“太后知道吗?”或许阅过名单,皇帝问。
“臣不知。”谢欢似乎重新跪于地面。
“好,此事你不用再管。”皇帝听着已有打算,“此事你倘若向你父泄露半句,朕对你,也一样不会容情。”
“……臣愿谨尊圣谕,只斗胆请陛下不可操之过急。”
“哦?你还想些什么,说来看。”
“此事以徐大人为首,往下层层勾结,若是陛下亲自一一清算,牵连甚多,只恐反叫朝中动荡,从了外敌之意。况且陛下如今……容臣妄语,陛下如今尚力不能及也。”谢欢说,到此处一缓。
茶碗碰到桌面的声音,“讲下去。”
“不如容臣泄露些许给家父,一来家父与徐大人在朝中相争多年,若得此把柄,或是正好借此把柄力图将徐大人排出朝班。家父手腕,绵里藏针,相较陛下亲自处置更能不露痕迹。而徐大人一旦失势,解决此事便好说许多。二来若家父专注于对付徐大人,以太后眼色,定然放弃与徐大人联手,指望趁虚而入与家父相争。陛下,若到那是,正是鹬蚌相争……”谢欢不言。
皇帝笑出来,“你倒是想来一出黄雀在后。”
“臣惶恐。”谢欢毕恭毕敬,“还有一些事……”
皇帝起身,隐约青袍方巾腰系丝绦,平民打扮,缝中难窥面孔。
“后面的事你不必沾手,管你该管的部分就够了,没叫你帮朕做皇帝。”他说,其声凛冽,“另外江湖是非你同烈云去说,别的事等明日上朝。明日洗妆来见,见不得你这样一脸。”
开门,似乎要是出去了。
但是脚步声在门口一顿,似乎有人轻笑:“说来,你把朕的刀弄丢了么?”
梁徵猜测他指的是青绡刀。
原来已在宫中。这倒是合乎常理。
青绡刀在丁安时被同马匹一起暂留烟波亭所在山下,既然马被连羽骑走,刀也应是在华山了。
来日该还给谢欢才是。
“不敢。臣定当寻回。”谢欢说。
“玩物而已,不必放心上。你平安回来就好。”
这回是真的走出房门去了。
谢欢送青皇出房,烈云正站在外面。仍是一身黑衣,几乎隐身在夜色里。
谢欢站住了。
“枯雪湖那边怎样?”烈云问。
“流言遍布江湖,但其实无恙。”谢欢说,“只是我不慎失落天魔印,现在柳宫海手里。”
“在柳宫海手里也无妨,只是不可被荀士祯得到。你怎的惹上华山派的人来?”烈云道。
谢欢一笑,不答他的话,“柳宫海三日后会来挽花楼。”
烈云点了点头,默认让谢欢自行处理。
“另外,因为梁徵的原因,我阴差阳错进过一回氓山药谷。”谢欢说,望屋内看了看,也不知梁徵听不听得到屋外说话,“只有容氏两姐弟在,上一辈容长裔仅存山中坟茔,看来已故去多年。”
“死透了倒好。那两小子可有透露什么?”
“不曾,容姑娘或许知晓些但缄口不言,而她弟弟一无所知。无论如何,除了与华山尚有联系,他们并无涉足江湖之意。”
烈云点头。
“除天魔印这外,其他我都能还你。”谢欢说着,从身上把各式各样的东西掏出来递过去,烈云也都接了。
直到他从脖颈上勾出丝线穿着的承天玉,烈云问:“这个有用上吗?”
“有,帮我很大忙。”谢欢说,诚恳有力。
“既然如此,送你也罢。”烈云说完,转身便走了,疾行几步,已追上青皇。
谢欢目送他们离开,低头盯着承天玉笑笑,仍塞回衣领内贴身带了,回房掩门,过来开了立柜。
梁徵正无声无息地盯着他。
他把梁徵拖出来到自己床上放下,让他平躺。
梁徵连眼珠子都动不得一下。
“这个没有解药。”谢欢在床边俯视他,解释,“服药三个时辰内药效就自然消退,现在大约还剩两个时辰。以烈云的本事,若不这样对你,他定然会发觉。”
梁徵没有反应,谢欢又看了他一会儿,笑道:“要是不高兴,以后就别那么容易信我了。”
他不再说什么,走到外间去,往架上水盆添了温水,掬水洗脸。
妆容渐渐就溶开来,水盆中浑浊一片。他开窗往楼后将水泼掉,换了水,重新又来。如此反复再三,总算是将脸上厚厚的脂粉都洗去了。
水面映出他脸上一道道未褪的红紫瘢痕来。
他端详了一阵自己。这不到半月已愈合至此,再过些时日,全然消褪也不算是妄想。
对水面笑笑,他转身又去镜台前,把钗钏首饰都一一取了,然后解裙除衫,直至将女子服色都去了干净,熄去灯,另披衣回到床边。
在梁徵身边坐下来。
“陛下即位,算而今已有七年。自我登科封官,自请效忠陛下不久,即奉命开此挽花楼。陛下身边宫女金婵与我有三分相似,再画上些便能相似七分,我借此一人分做两边事,周旋京城风月场。这朝中各员如何心机,倾谢倾徐,我尽皆知闻。我武不能拔山扛鼎,文不能安邦治世,只这点皮相,竟能聊尽忠心。”
门窗俱都关着,透不进多少光线,只能看到他模糊身影。他散着头发,发长,能垂到床边梁徵的指间,触感依旧清晰。
“与你说个笑话。”谢欢说,伸手按在梁徵胸前,“我名为巡查民生,实为查探军中谋反一事。徐大人知我见过他与边关韩将军书信名单,欲将我除掉。我爹认为我巡查到他接受各省贿礼隐瞒饥荒之事,要将我封口。其实他们要是愿意笼络我一下,我说不定就把我爹的事告诉徐大人,或者把徐大人的事告诉我爹了。”
语声轻佻,可他自知这并不好笑。
但最后一句确实是笑话。
手心下面梁徵的胸腔内并无心跳。假死之药不是烈云,而是青皇所赠,说着可能会用到。
青皇倒是真的觉得他有用,甚至愿意把烈云调离自己身边来保护他。不过一边这样,一边又不离口地警告,好像他真的因为怕死才跟从皇帝似的。
他不觉得自己用得上。
真的要死的时候,也就死了。
“我叫你不要笑我……我少年时,也曾寄望考取功名,寒窗苦读圣贤书,修君子义,不想如今着妇人服行妇人事。”谢欢似乎在叹气,“我虽也不是什么士人君子,但这等事情也知好歹,委实是见不得人。不过你不觉得什么,倒是我徒自担心了,你们都想得我们不同。”
手心渐渐往上,从他胸前离开,只有指尖仍旧还按着他,“此事已了,我打算重酬梁大侠,以谢恩义。想来金铢银锭皆如粪土,梁大侠都不放在心上,可我才返京城,两手空空,只有来日遣人往华山送上。”
他收手,却伏身下来下巴抵着梁徵的胸口笑:“梁大侠放心,我不曾佞君王残害忠良,我不曾慕虚名营私结党,我不曾求富贵枉法贪赃……往来权贵曲意周旋,所得所获未尝欺瞒陛下,梁大侠你决不会救错了人。”
“不过此后,我与梁大侠还是各走各路,两不相干吧。”
梁徵能够坐起下床时,已是晓鸡三唱。
应该早些时候就起来的,但自谢欢离去后,不能动不能说,流苏软帐内枕香衾暖,不觉睡去。也是因对谢欢总是少几分戒备,竟自安心。
可下床时,才发现屋内不止他一人。
凌微正在房中把玩他的无双剑。
梁徵皱眉,“凌姑娘。”
听他起来,凌微把剑放下,笑着转头过来,“梁少侠醒了。正好,梁少侠若无其他要事,我这就送你出城。”
“谢公子在何处?”梁徵走近,佩剑上身。
“上朝去了。”凌微说,斜飞媚眼,“不会有空见你的。”
“首辅府中防备如何?”梁徵重整衣冠。
“仅次大内。怎么?你要闯谢府?这倒是不用,小冤家跟他爹说不到一块儿去的时候,就都是在外面别院住着。”凌微瞅着他,“他没说不能带你过去,但我这样女子,可不能进谢家别院的门。要去的话,城西自己打听去。”
梁徵想想,走去要推门而出,又回头:“凌姑娘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要帮他送信吗?”凌微托腮转过头看他,没有要拦他走的意思,“谢大公子的事情,我怎敢假手他人。可惜我如何用心,他是不怎么承情。”
梁徵听了,手上一推,开了门,“不劳凌姑娘远送,我这就走。”
“你还去见他做什么?”凌微在他背后问。
“辞行。”梁徵说。
“我想那也不必。他么,总是别人再怎么一副玲珑心,他也一样都当驴肝肺的,虚意儿满怀,没什么真人情讲。”凌微接着道。
“阻我见他,却是何意?”梁徵回头。
凌微偏了偏头,“我这是好心。”
梁徵摇头,掩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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