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说腥语

作者: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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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花(三)


      “他睡了吗?”

      我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蚕蛹的模样,额头贴着门板,相信他也是一样。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身体似乎不安地动了动,木板的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嗯。”大约是因为疼,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疼吗?”我抬起眼睑,对他投以很真诚的目光,可惜的是,他看不到。

      “……”他没有回答。

      真是好孩子啊,我暗暗地想。

      “吱呀。”

      头顶猛地传来木头被重物碾过的声响,我如惊弓之鸟一般陡然睁大了眼睛,身体僵硬得几乎动不了。

      “他在翻身。”

      似乎为了怕吓到我,他的声音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饶是如此,我还是被吓得一抖。

      好一会儿,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是嘛。”

      “嗯。”他的额头似乎调整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像是捂了个枕头在脸上一样。

      这个想法让我恶心了一下,油腻成一缕一缕的头又开始钻心地痒,不过很快,我就被其他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起风了。”

      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我隐隐听到像是女人哭声一般的风声。

      他脚下的链子响了响,大概是直起了身体听外头的声音。

      又是一阵链子的声音,他应该已经听到那声音了,但他没有说什么。

      跟一直被囚禁在黑暗中的我不一样,他每天都能见到外面的一切,他一定觉得因为这点小事而大惊小怪的我很可笑吧。

      “他喝了很多酒。”

      他突然说了不相关的话。

      我有些不明白,却还是机械地问:“很多吗?”

      “嗯,很多。”他应该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样重重点头呢吧,因为这孩子气的动作,他的声音也跟着有些颤抖。

      “比平时还要多吗?”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喝醉的。那股像腌过头的菜一样的啤酒味,还有刺得人不敢呼吸的酒精味,这些都和动物尸体腐臭味一样,成了他的标志。

      那是不是,在别人眼里,整天被他虐待的我,也成了只有这种恶心气味的烂肉了呢?

      我忽而有些难过。

      甚至于有些不想再和墙那边的他说话了。

      “去年冬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我一愣,脑子却已经回忆起了那场雪,我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说:“是啊,很大很大的雪。”

      就像上帝打翻了盐罐子一样,雪纷纷扬扬的,下个没完没了。

      “那天晚上,天空阴沉得可怕,雪突然就下了,没过多久,屋顶就被棉被一样的积雪压得吱呀直响,那天,他没有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了他用干涩的嗓子咽口水的声音。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当时趴在窗台上想。”

      暴雪初降的那个晚上啊,我在干什么呢?

      哦对了,我因为和爸爸吵架,而离家出走。

      那天雪真的很大,坚硬冰冷的雪粒子钻进我的围巾里,像一根根针扎在皮肤上。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好似被雪幕蒙上一层纱的路灯在头顶闪闪烁烁,没一会儿便啪的一声,熄灭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把暖色的光明全部吸走一般,眼前瞬间只剩下了泛着冷光的雪。

      我不停地往手上呵着暖气,那白白的雾在眼前晃过,接着又立刻被冷风吹散。

      嘎吱嘎吱。

      踩雪的声音好像近在耳畔。

      然后,尖叫声骤然响起。

      一股腥臭气过后,便是无休止的黑暗。

      回忆到这里,我的身体显示出了极大的排斥反应,身体像是被无数根细细的针刺着一样,不停地往后缩,就像是被拔光了刺的刺猬一样,我隐隐抽搐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大得就像那个破烂的玻璃音乐盒里的泡沫。”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海变得很安静,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我听不到任何海浪声,从我出生以来,这是第一次。”

      我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想着他种的花,身体的颤栗终于有了转好的趋势。

      “你出生在海边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即使隔着木板,我也能听见。

      “我就出生在你躺着的床上哦。”

      他的语气,僵硬又诡异。

      我猛然瞪大了眼睛,身体像是突然被打响的炉灶,翻滚的火舌膨胀着,让我全身的毛孔都好像在吐着热气。

      “你……”

      他的喉咙深处滚出了笑声,依旧是低沉而嘶哑。

      “是哦,我的妈妈也曾被关在那边。”

      所以,你是那个人的孩子吗?

      我很想大声地问出这句话,但我的舌头像是被恶毒的女巫剪掉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是那个人的孩子哦。”

      我能够想象,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冷笑的脸上一定是一片寂静的死灰。

      “我妈妈也是他的孩子哦。”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散发着腐臭味的“爸爸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胃中一片翻腾。

      “咔……”

      屋子里回荡着我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那一晚的雪真的是好大啊。”

      如同念着魔咒一样,他喃喃自语。

      不知怎的,听着他的声音,鼻子里突然窜出了那人身上的恶心体味。

      “逃跑之后,我还以为……以为自由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无伦次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我用胳膊肘撑起提不起劲的身体,疑惑地望向了眼前的黑暗。

      是被打到头了吗?

      血腥气浓得几乎让人作呕,那不是身体里的味道。

      “嘭嘭嘭。”

      我费力地敲了敲木板,因为这里静得出奇,所以这声音听来就像寺庙夜晚的撞钟声。

      他吓了一跳,脚链哗啦一声。

      听到这热闹的一声,我突然就放下了心。虚脱地躺回床上,却是重重的一声,肩胛骨被床板敲得生疼。

      “唱歌给我听吧。”

      我闭上眼睛,舔了舔干涩皲裂的嘴唇。

      他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唱出了声。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低低的歌声像是一条涓涓的溪流从耳边淌过,清澈的溪水撞上溪底的碎石,卷起了晶莹剔透的微型浪花,那浪花舔着我的脸,温热而轻柔。

      “妈妈,你的妈妈,现在在哪?”

      像是被刀豁然砍断一样,歌声戛然而止。

      我清楚地听到,那最后一个音调出现了离奇的颤抖,就像是正引吭高歌的歌剧演员陡然中了一枪,而且是正中那颗强壮的心脏。

      黑暗如同又被泼上了一层厚重的墨,连我俩的呼吸好像都被染上了肮脏的黑。

      “死了。”

      他的语调莫名的轻松,尾音像是在和妈妈撒娇的孩子。

      “她死了哦。”

      我听见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心跳像是重低音的音响,震得耳膜都鼓鼓地疼。

      “怎么死的?”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问出了这句话。因为有种直视自己未来死亡的强烈感觉,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他没说话。

      我期待得几乎将整个人都贴上了发霉的木板。

      “被他杀死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天气预报的报幕员。有那么一瞬,我甚至以为他说出的是诸如“局部地区有阵雨”这样的话。

      不过,转瞬他又用有点亢奋的语调补充了一句,就像是怕我误会一样。

      “妈妈很幸福哦现在。”

      我不明所以,却透过黑暗紧盯着他。

      “妈妈喜欢花。”

      又是让人不明白的话。

      “你喜欢花吗?”

      我一愣,竟然细细品味了“喜欢”这两个字。多么幸福的字眼啊,我到底有多久没有用到,不,是没有想到这两个字了呢?

      “喜欢吗,喜欢吗?”

      木板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发出“嘎吱”的难听响声。我知道,他正趴在那边,兴致勃勃地等着我的回答。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甚至好像能听到他细弱的呼吸。

      “喜……欢。”

      “咯咯。”他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高亢而尖锐。

      我的鸡皮疙瘩毫无预警地冒了出来,猛烈得就像春雨后的竹笋,争先恐后。

      “哗啦啦……”

      铁链顺地拖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站了起来。似乎是踉跄了一下,他忽地扶住了木板。

      吱呀。

      木板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声响,可是我们都知道,它其实坚不可摧。

      铁链的声音越来越远,意识到这一点,我惶恐地抓起了门板,配合着刺耳的铁链声,指甲刮着木板的声音难听得好像有人在用刀刮着骨头。我更加用力,指尖传来一阵阵电击般的疼痛。

      “你又要逃走了吗,带上我,带上我,不要走,放我出去!”

      我连滚带爬地跌坐在门口,拼命地拍打着那扇让我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的木门。

      锁头和门栓撞击着,声音大得像擂鼓。

      那个人会醒的。

      理智在脑中狂吼。

      可是……

      身体像是爆炸的核电站,一波又一波的力量不断地从身体里涌出来,我狠命地拍打着门,像是要将它生生敲碎。

      “咔。”

      锁扣跳开的声音轻得像一粒豌豆掉在地上。

      我屏住呼吸,身体疯狂地发抖。

      门在我眼前缓缓地推开,黄色的灯光不均匀地洒进来。我瞳孔猛地一缩,用瞬间暴盲的眼睛盯着眼前闪电一般流窜的光点。

      黑暗,不见了。

      我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粗糙得像是用砂纸打磨过。

      “咯咯,咯咯……”

      良久良久,我的眼睛终于开始恢复,模模糊糊中,我抬起头,望向他。

      他低头看我,眼睛暗得像两个幽深的洞窟。他的身体瘦得好像能被风折断,那件过大的旧衣服套在瘦弱的身体上,就像是一个肮脏的麻袋。黑色的血模糊了他的脸,却衬得他的笑容更加明显,就像是僵硬的木偶。

      我咧嘴笑,口中的腥臭气让我一阵阵地作呕。

      皮包骨的手上全是黑黑的阴影,散发一阵一股说不清的臭味,像是土腥气,又像是腐臭。那只手发着抖,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狂喜着,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就像是抱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

      他的手很凉,很硬。

      像尸体。

      电光火石间,我的脑中冒出了这个想法。

      冲出那间木屋的一刻,我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望向了门前的花。

      它们如同我想象的一样,那样美丽安详。

      风如同调皮的手拨弄着它们,廊下吊着的花盆晃出了柔软的弧度。

      那花盆是白色的,被雨淋过之后,泛起了陶瓷的光芒。花盆上有三个大大的黑洞,它们幽幽地凹陷着,与下头两排细小而整齐的小方块相印成趣。

      雨越下越大,天地被雨水连成了一片,一切都淹没在这片雨里,无声无息。

      呼……

      呼……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狂奔着,大雨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欣喜若狂,觉得好像每一脚都踏在云端。

      海浪声……

      越来越近了。

      我紧咬着牙,可笑声还是从我的牙关钻了出来。

      海……

      “轰!”

      黑色的海浪怒吼着,狠狠地拍上崎岖的礁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脚下的土地好像因这壮观的一幕而欣喜地震动,我跑得更快,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雨水砸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马上就会看到了……

      只要再一点……

      天空猛地炸开了一道电光,那闪电就如同是天空被扯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无数的水正从那个裂缝,疯狂地涌进这个黑暗的世界。

      他的背影突然停了。

      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如同是黑白电影里的桥段。

      我咧开嘴,疯狂地跑过去。

      蓦地,我愣在了他身边。

      潮水被雨水鼓动着,像是被人剧烈摇晃一般地涌上岸礁,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无数海浪的碎末飞扬着,和着雨一道拍打在了我的脸上。

      “咔嚓。”

      巨大的雷响轰鸣着,瞬间将海浪声盖了过去。

      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雨水顺着我僵硬的身体流下,在腿边汇成了潺潺的水流。

      高耸的悬崖边上,他张开双臂,昂起了脸,像是在享受痛快淋漓的大雨。

      而我,只是跪坐着,呆呆地望着脚底断崖下的海。

      身后响起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含糊的辱骂声像是黏糊糊的苔藓一样缠上我的身体。

      真美啊……海。

      他唱起了歌,低沉的歌声和身后的脚步声一起,迂回地荡漾在风雨飘扬的海面上。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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