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纪事 第一部

　　我独自坐在桓水溪畔，淙淙的水流声时断时续，黛青色的波纹一簇簇地荡漾开去，低头俯视，有一片片支离破碎的笑容，扭曲着，兀自拖曳出一行濡湿的水痕，也分不清是这溪水，是小和尚苦涩的泪水，抑或是阿罹时刻徜徉在心头的柔情、似水。忽然，一片枫叶顺着狭窄的上游河道，跳跃着滑进我沾染着铜绿色浮漪的指缝间，冰凉而真实。百米外的麝国大营内，正笼罩着山雨欲来的萧飒气息，如同这突降的秋意，悲凉中透着一种腐浊的沉寂。不单单是我，每个人的心中都闪动着莫可名状的恐惧，只因为他们的君、他们的神，泽西王旧疾复发，已经昏睡了整整六日了。期间，我曾随泽拓探问于君主的御下，本来，我是没有这等荣膺的，但是我与泽拓现在的关系……想到这，再次俯瞰水中倒影，那些断裂开的笑纹，如断垣上的残瓦，被风一吹，即刻化作尘灰，消逝无踪。

　　“你身子弱，别又着了风，随我寻个暖和的去处，也好过半夜咳得脱力。”

　　笑着拉过泽拓手中用毛竹辍织的护笼，我把那片枫叶连同麻木的双手一起放进去，从他湿热的双掌处汲汲吸取着温暖。

　　“你想说在帐子里闷得紧，又看那些老梆子缩手缩脚，迟迟未能实行我们的计划，厌得很是么？”

　　乖巧地点点头，我的心在滴血，难道我能说，天天对着憔悴阴郁却对我百般迁就、怜爱的你，其实我只知欺骗利用？还是每当更深露重时分被你裹在怀里，我只想着如何能保得了清白又不会激怒你？…… 阿罹，你知道么，我为何每日里要呆呆守在这桓水溪畔么？因为我可以看到对岸军营中升起的冉冉炊烟，可以看到你也痴痴凝望、搜寻着我的身影……

　　“你想问我大王是不是不行了？消息守不守得住？一旦大王崩殂，无人领军，我们能不能全身而退？”
　　其实你所担忧的正是我所急切盼望能够发生的，这样兵不血刃，小和尚才不会有片点的愧疚，那种心灼爆裂的愧疚……

　　“你别发愁了，小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我倒希望你还在跟我赌气那段时日，不像现在，我都觉得抓不牢你了。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父亲下定决心，要，要带着大王的病体，撤军回沧浪海与正军会合但是，我，我会留下来，带着‘长生骑’，今夜潜入敌营，以刺杀希律罹帝为幌子，掩护大军安然撤退！”

　　不！不！你是想与我诀别吗？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接近阿罹的！半分的机会也不会有！我，我也不想你…… 虽然你虏我在先，逼我就范在后，但是，这不是小和尚想要的！我，我该怎么办？

　　“你可愿跟着我父亲，一起去沧浪海边，等我回去？”
　　猛然，毛竹粗糙、尖利的边角将我骤然攥紧的指缝刺得鲜血淋漓，但浑然不觉的我挣脱开他亦被热流染红的手掌。轻柔地拂过他虽然郁蹙却竭力掩饰着别离伤感的艳容，一种近似白玉与琉璃般混合的晶润柔光叫我刹那间有在虔诚膜拜他那颗易碎、热情的灵魂的错觉。小和尚不想再有欺骗，不想再挣扎，或许是做决定的时候了……

　　“你真的要为我留下来，要与我一起去敌营么？”他没有戴上我所熟悉的碧色竹笙罩盔，却散了油亮及腰的长发，在营帐昏黄的烛火下，径自套上了龟背纹甲片穿缀成圆筩状的身甲，又在肩部装上护肩的筩袖，竟是肃杀短打的行头。难道，他是真地想要用‘长生骑’一百勇士的鲜血去换阿罹的命吗？

　　“你不要胡闹，去了只有拖累我！”

　　刹那间，他停了在小腿处系上护板的动作，迷惑不解地看我从颈项间摘下一个物件，再掰开他坚硬的身甲，郑重地放在心房的位置。接着，我将头埋在他纷乱却尽显绝世风化的长发中，在他敏感的耳侧缓缓地比划着、揉搓着。

　　“你说，你信我，所以命也可以交给我，更不怕任何的危险？”我感觉到他光洁、曲线优雅的脖颈突然耸动、颤栗不已，恍惚间一条湿润、温软的舌头不知何时滑进了我的喉间，我放纵地揽过他的肩膀，头困难地仰起，呻吟间以便让这个绝望、疯狂的热吻进得更深、更炽热。十指紧紧嵌在他的长发中，我幻想着那是阿罹蜷曲的短发，上面溢出的也不是泽拓特有的那种笙竹的清香，而是阿罹那忧郁如澜波中的沙粒一般空灵的沁香。就让他相信小和尚是真心欢喜他、爱慕他的吧，毕竟，这是我最后的一次欺骗……

　　窒息的眩晕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紧紧抓着泽拓腰带上的绳索，随着他矫健的身体 ，沉浮于无尽无边、灭顶汹涌的江水中，摸索着，前进着…… 肺部的空气早就抽离了身体，唯一支持着自己保持神智清醒的，是心底的一个声音，卞毓，卞毓，你不能就这么死了，放弃了，阿罹还等着你去救他，不能放弃……
　　猛然间，仿佛听到自己身体倏然坠落时每一条筋骨断裂的声响，我奋力睁开眼，周围景物竟已是脱离了水底朦胧剔透的覆盖，仍然是无边的沉寂与黑暗，只是窒息之感已然消失，我正牢牢地被锁在泽拓湿漉漉的怀里，被锁在他灼烧着我每一寸肌体的焦急凝视中……

　　“好了，我们已经上岸了。你这个傻孩子，非要跟着我受这般罪，我刚才见你昏迷着，恨不得一顿拳打脚踢弄醒你！”

　　虚弱地瞪了他一眼，我软软地直起身，努力辨认着我们现身处何处。好像是了然我动作里的徒然，他一把将我甩在肩上，口里“咻”地发出一声轻啸，顿时夜色中压抑的空气里多了几分危险的意味，竟是九十九条颀长的身躯将我们团团围住，原来方才在桓水中一番折腾，泽拓统领的“长生骑”早就已经潜伏在此，随时赴命。

　　没有多余的命令或是交谈，颠簸间我已经趴在泽拓的身上奔行了数里，他微微起伏的背脊撞击着我单薄的胸膛，混合着我崩乱的心跳和零散的呼吸，在如死一般沉寂的夜色里，更增诡异。那其余九十九条身影一直紧紧跟随在后，从不跃进半步，却也不会滞留一尺，跳纵奔驰，灵活迅捷，竟好似在遵循着一套对敌的阵行，攻宜守宜。我不由愁肠百结，这般训练有素的刺探、穿行，一定是蓄练已久，难道他们早就料到会有此一行，还是……

　　不好！心移斗转间，我有一种身处悬崖之巅，被张缠着的丛生蔓藤牢牢束缚住手脚之感，那种欲上不得，欲下不能的绝望与恐惧，是这样真实…… 泽拓，泽拓，你与泽西王果然厉害，枉我小和尚自认为在敌营中谋算、筹划，以为将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还不惜出卖色相！呵呵，原来一直以来，被玩弄于鼓掌之间，成为你麝国破敌的一颗棋子的，是小和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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