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爱-医大往事

　　等到终于一切阴霾再次烟消云散，已是几个月后了。
　　发现展颜也一点一点变了。

　　应酬越来越多，有时会带上盛熙。盛熙呆坐在展颜身边，像个世俗女人般看展颜与一帮同事、朋友打着麻将、扑克，不时说些市井笑话和荤段子，在众人的嬉笑打闹中，展颜坦然、无谓，也乐于凑趣。
　　盛熙麻木地陪在一边。她知道，只要她在身边，就够了。展颜其实很容易开心。
　　然而，展颜在人前大多数时候的微笑，都是真心的吗？
　　盛熙很痛苦。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展颜。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已经无法离开他。如同一株兔丝草，一旦离开它赖以依存的参天树木，就只能迅速枯萎，生命凋亡。
　　盛熙觉得自己就是一株快要枯萎的兔丝草。
　　而展颜，是她唯一能依附的参天树木。
　　只是这株树木，不再熟悉。

　　去展颜的单位找他。展颜近来迷上网络。闲暇时爱在网上聊天。
　　去的时候有点早。展颜还不知道她来了。她站在他办公室的透明玻璃门外看他。
　　他在那侧轻浮地笑着。
　　——轻浮。
　　她居然想到这样一个词，来形容展颜。
　　大学时代那个笑容纯净如水、毫无杂质，有清新植物气息的男孩，此时渐行渐远。

　　她叹了口气，看到展颜右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已经燃掉一小截。
　　那天在手术室门口，展颜右手手指间的一点红光闪了闪。
　　展颜抬起右手，熟练地深吸一口烟，半晌，吐出烟圈。
　　就连抽烟的姿势都那么帅气，盛熙的心像被一把利刃划过，剧烈抽痛起来——
　　展颜的自决美得如此残酷。她闭上眼靠在门外的灰色墙面，慢慢下蹲，等这一阵抽痛过去后，再站起来，推门进去。
　　展颜仍自笑着。没有察觉她。
　　她见到他在网聊。记下他的网名，和那个网页。
　　展颜看到了一脸阴郁的她，神采飞扬后，察觉到自己手上的那支烟，慌忙熄灭在烟灰缸内，神色颇不自然。
　　他知道盛熙素来厌恶抽烟的人。所以一直有所忌讳。
　　然而今天，竟然如此直面。

　　其实本不想抽的。只是从那天看着盛熙走进手术室起，展颜内心无端变得沉重起来，看到她一天比一天憔悴的脸，日渐清瘦的身形，他对自己只有悔恨。
　　烟，就是他的麻醉药。
　　网络，是他沉沦自我的失乐园。他在假象的世界里，毫无顾忌地快意恩仇，找寻久违的心灵轻松。
　　只是这一切，他无法对盛熙说。她本就背负太多，不堪重荷了。
　　所以，这些，直到后来她才完全懂得。然而一切已经太迟。

　　相对无语。与展颜告别后，她走进网吧，用一个陌生的网名进入那个网页。
　　很快就见到展颜的网名，正在与一个叫水虹的人热聊。
　　她沉默地看着他们在那里打情骂俏，嘘寒问暖，展颜的温存表露无遗。水虹一副对展颜情有独钟的样子，展颜虽然没有接受，但依然温情款款。

　　盛熙在网上问展颜，“你心情怎样？”
　　展颜回复，“很好啊，你是？”
　　她关掉网页，离开网吧。
　　夏日的风迎面吹来。兰城的夜空无比清澈，天边流动着浓重夜色，没有一颗星星。走在有些暗淡的归途中，身边有三三两两的情侣擦肩而过，相互依偎。忽然就想起大三那年圣诞，她和展颜站在师大田径场的高台上看化妆舞会的情景。展颜有些痴迷地看着人群在钢琴曲中起承转合，眼中闪动着似有似无的迷离，英俊的侧面在田径场明亮的灯光投射下，十分迷人。她转身靠在栏杆上，仰起头看深邃夜空，星光稀疏，发出碎钻石般的光芒。一切是那样和谐安详。而此刻，夜晚的昏黄路灯下，盛熙抚摸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脸，两年时间，竟带来沧海桑田般的变迁。

　　与展颜之间发生了未曾有过的激烈争执。他们常常盼望相聚，但相聚后，往往又是不欢而散的收场。她对这份感情越来越无望，身边的展颜也日甚一日的悄悄改变着。盛熙抓不住溜走的年轻纯真的展颜，却无法离开已落入凡尘的精灵般的他。她需要他，太过依赖他，她的生命彻底依附在他的身体里。他是她的氧气。只有待在展颜身边，只有让展颜爱她，她才能够有勇气有力量活下去。

　　一起去江城参加展颜朋友的婚礼。喝了一点酒，入夜后展颜和盛熙返回房子。
　　回家后，他们又开始争吵。不知怎么，说到水虹，展颜说那只是他逢场作戏。
　　“那你对她的关切，也是逢场作戏吗？”盛熙阴冷地问。
　　展颜无奈，“她只是一个网上的朋友。”
　　“如果你觉得，爱我已经是一份负担，我不会纠缠于你。你尽可以去找她，或者其他人。我会祝福你。”居然，她可以平静完整地说这番话。
　　虽然听到心脏碎裂的声音。
　　然后她急速地去开门，她需要一个清冷的空间，能让自己异常激烈的情绪，迅速冷却下来。
　　展颜飞快地侧身档在门口，将她拉回来。用疼痛、急躁的眼睛盯着她。
　　努力了几次，都被展颜拉回。她被激惹得失去理智，开始在房间内疯狂寻找——
　　她见到了桌上的一把剪刀，展颜也马上见到了。就在展颜急忙去收起剪刀的那一秒之前，她抓起了它。
　　不忍伤害展颜，但可以伤害自己。
　　而且，伤害自己——
　　展颜会心痛。
　　会心痛就证明他还在乎。还爱着。
　　她将剪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目光冰冷的盯着展颜，面无表情。
　　“熙熙，别这样！把剪刀放下来。”他的脸色一变。
　　——他在害怕。
　　盛熙的目光一直看着他，嘴角弯起，发出一声冷笑。

　　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但她控制不了连日来被激惹的情绪，逐渐生根的愤怒与恨。
　　——恨。
　　对了，她恨他。
　　恨他轻易夺走了她年轻健康的身体，却在虚拟的世界里对另一个女孩嘘寒问暖。
　　恨他落入凡间后，在世俗的泥淖里，心甘情愿地沉沦，不做任何挣扎。
　　恨他变得平淡、凡俗之后，自己却竟然已无可救药地离不开他。

　　盛熙的一声冷笑让展颜全身僵硬，“让我走。”她决绝地说。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展颜嘶哑的声音满是痛楚。
　　盛熙没有回应，抵着脖子的剪刀贴紧了。立即，鲜红的血痕突兀地出现在她雪白的脖子上。
　　“好吧，你走吧。”展颜无限凄冷地看着她，迅速地说。然后转过身，不再看她一眼。
　　盛熙最后看了眼展颜瘦削落寞的背影，拉开门，冲进夏夜的清凉空气中。

　　在街上毫无目的地乱走，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分外孤寂。曾几何时，展颜拥着她无限柔情的过往还历历在目。现在，他们却在不停地互相伤害，然后舔着对方伤口上的咸腥鲜血，带来生命自残的快感。
　　爱，一定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延续吗？

　　她吹着风，想着展颜此刻在做什么呢？还在家吗？
　　该死，她又开始想他了。为什么她总对他如此眷恋？如同一片干涸的沙漠，无论洒下多少水来灌溉，依然无法复活那极度贫瘠的土地。
　　她要的爱，永远不够。
　　那么多那么多的爱，展颜给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爱，展颜还会一直给吗？
　　他不给，她就要不停地索取，“爱我，展颜，爱我……”
　　如同城市中的流浪者，不放弃每分每秒的乞讨。

　　她摸了摸身上，发现身无分文。
　　挣扎后，回到家。推开房门，一片漆黑，窗口处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
　　开灯，展颜的身子陷在窗口边的沙发椅子里。右手手指间燃着一根烟。盛熙有一种想要立即拥抱他的冲动，那种倦倦的姿态，让她为之沉沦。

　　烟雾袅袅。展颜的眼神无限幽暗。
　　“怎么回来了？”声音疲惫不堪。
　　“我没带钱……”盛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话音未落，展颜就冲上来用尽力气抱住她，下巴贴着她的头发，幽幽地说，“你还敢走……”
　　盛熙一愣，圈起胳膊也抱住他，沉默不语。
　　“对不起……”展颜低声不停地重复着。
　　盛熙的眼睛湿润了，在他的怀里摇摇头，“是我太任性了。”
　　“我知道你这几个月一直都不开心，其实我也是。但我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出来，因为所有的伤害，都是我造成的……”展颜抬起头来，眼睛湿湿的。他认真地注视她，“刚才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要这样？如果是水虹，我会让你知道，那真的只是一个局外人。”

　　终于在深沉夜色中静谧下来。
　　展颜均匀的呼吸在身边带来温暖的气息。盛熙却毫无睡意，双眼呆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绪难平。不是不知道展颜的爱，只是这份爱，在落下一层薄薄的尘埃后，再不复过去的水晶透明。
　　想起那年展颜生日，盛熙很不好意思地送给他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奶白色的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格外温暖，虽然针脚处仍难掩拙劣的痕迹，但……这已经是她练习了无数次之后的成绩了。展颜至为感动。房间里放着玛丽亚凯莉和惠特尼休斯顿合唱的《when you believe》，展颜拥着她，她的脚尖放在展颜的脚上，他们随着旋律缓缓旋转。像《滚滚红尘》中的林青霞与秦汉。一方朴素的红布，将两人与周围天地相隔。他们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内，长久地亲吻。彼此爱得那样铭心刻骨。
　　这样深入骨髓的爱，还能走多久？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询问，没有回音。

　　展颜醒来时已是晌午。他睁开惺忪睡眼，身边没有盛熙。
　　窗口处，盛熙正坐在他昨晚坐过的沙发椅子里，发着呆。右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
　　展颜的身躯一震。心情叠落千丈。
　　看到展颜向自己走来，盛熙并没有掐息烟，相反，她抬起手，以和展颜抽烟时相同的姿势，深吸一口，半晌，吐出烟圈——
　　她竟然学会了吐烟圈！展颜的余光瞟到盛熙手边的烟灰缸中已有好几支烟蒂。
　　她看着展颜疼痛的眼睛，苍白的脸，心中竟生出一种报复后的快感。

　　她就是要他心痛。今后大段的时间里，她都要让他心痛。狠狠痛之后，即使将来他离开了，她也能如梦魇般让他无法挣脱，在今后与别人相对的日子里，不经意间，就会有疼痛划过心房，在劫难逃。
　　“展颜，我在体验你抽烟时的感觉。”她看着他，他的脸越来越苍白阴沉，她在心里发出一声恣意的大笑，嘴角泛起一丝得逞之后的喜悦，“你看，我体验了一晚上，终于自学成才怎样吐烟圈了！我是不是很天才？！”
　　她的声音如此轻快，如同想要被奖励的孩子。
　　她要让展颜在疼痛之后，再忍受切割，在他伤口上撒盐。
　　盛熙发现，自己也竟然可以像一个刽子手那般残忍。

　　果然——
　　展颜疼痛幽深的声音传来，“熙熙，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一定要这样吗？”他抱着头重重跌落在身边的椅子里，那样软弱无力。
　　盛熙忽然有些不忍。沉默良久。熄灭手中的烟。走到他面前，声音无限温柔，“展颜。”
　　展颜抬起头来，盛熙瘦骨嶙峋地站在面前，脸色苍白，嘴角扬着诡谲的笑意。
　　他一把抱住她瘦得好像可以轻轻捏碎的身体，脸埋进她的脖子。“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像以前一样快乐？”
　　盛熙感到脖子有两行湿热的液体滑下，她怔了怔，轻轻拍着他的背。
　　“熙熙，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生孩子，让我来照顾你一生一世……”展颜喃喃着。
　　盛熙的眼睛也湿湿的。
　　结婚、生孩子、白头偕老，都是多么美好的梦。
　　只是她不知道，现在的展颜，与现在的她，还能将这些梦想一一实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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