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贪狼

　　我这才发现自己仍是隐了身形的样子，他们瞧不见我。
　　可话已出口，我只得赶紧半跑下楼梯，显了形，再装作走上来的样子。
　　唐无笑一直盯着我，却没说话。方才我出声时隐约见到他神色变了变，这下看起来倒是同寻常一样。
　　那贵公子打扮的人打量了下我，原本目中的疑惑散了，转而笑意盈盈地执扇望我，再看看唐无笑，复又看看我，一双眼晶莹璀亮，目中灼灼，似乎直要看到人心底去。他脸上挂起礼貌且官式的笑容，道：“不知姑娘到来，我让他们多去准备一副碗筷可好？”
　　此人长相颇是温和，配上这副笑容倒是有些温文尔雅的味道。他年纪甚小，看起来比唐无笑还要小些，看着却不觉得青涩，许是那双眼的缘故。不知为何，我从觉得那眼神里透出……唔，大抵是狐狸一般的味道，眼底竟有一丝待要看好戏的兴味。
　　真是奇了，如此清雅的一个孩子，原本却怎么都同狐狸沾不上边。
　　他小声同一旁的书童道：“不是让你吩咐掌柜的别让闲杂人等上来么？”
　　原本常人是听不到这话的，可惜我耳力太好。
　　我一愣之下抬头瞧他，只觉得他眼底似是闪过一丝狡黠。
　　那书童应声离去。
　　我呆了一呆，便忘了要同他礼貌客套，没理会他，只直接去看那个小丫头。
　　方才正准备下狠手的侍从被我这么一打断，不知道是该继续还是停下来，此时正求助地看向唐无笑。
　　唐无笑却一直盯着我看，也没有理会他。
　　那侍从便僵硬着姿势立在那里，指关节仍是抵着小丫头的脊柱，却不下手。
　　那丫头应是吓得傻了，浑身没有骨头似得软软绵绵，也没些个出气。只是她给侍从提着，整个人便一副将倒未倒的样子。
　　我看得心下不忍。以前虽是常见唐无笑玩些古怪的游戏，但对于下人还不至于这么个玩法，没听说有草菅人命的。只是该怎么劝呢？我脑筋向来不大灵光，又不太懂怎样讲话，做事也有些迟钝，总是一个愣神间便错过时机，有时又还未经过思考便做些极傻的举动。方才急了便喊了停，这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胡乱看着四周，再用我那不大灵光的脑筋思考着对策。
　　那贵公子在我这里碰了个壁，也没见有些错愕或是恼怒的神色，面上看起来涵养极好，仍是笑意盈盈，一双眼亮如星辰。他轻摇了两下扇子，摆出一副只当个看客的样子，悠然自得地看着这里的一场闹剧。
　　四下沉默。
　　那书童带着店小二上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副沉默到有些诡异的场景。
　　那小二上来时原本兴致颇高，这下便也噤了声，放慢了脚步，唯唯诺诺地将碗筷摆在桌上，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唐无笑忽道：“是我疏忽了。絮絮，见过小侯爷罢。”他似是回了神的样子，先是朝那小侯爷歉疚一笑，道，“小丫鬟不懂事，教我宠坏了。”接着冲我使了眼神，示意我上前两步伺候。
　　原是个小侯爷，果真有些来头。我心里念叨着，便稀里糊涂地上去拜了拜，还低着头半跪着替两人斟了酒，又跪立在一旁。
　　唉，果真奴性了。
　　那小侯爷“哦”了一声，收了扇将酒饮了，道：“我还道是你的哪个红颜知己将楼下阻拦的打了一顿，来寻你发难了呢。”接着又打量了我几眼，笑道：“姑娘来得倒是巧。”
　　我心里一个咯噔，可叹我压根没从大门里进，楼下那一大班子掌柜小二也没看到我，他们等下可别要去对质才好。我讪讪应道：“方才听到我家公子的声音便急着上来了，没想到正好看到……”我将眼光放去那个瑟瑟发抖的丫头，又有些讨好地看向唐无笑，“公子先将人家放了吧？我……回来了。”
　　唐无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回来了？”
　　我教他的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虚，只傻傻点点头。
　　他忽地笑了起来，笑得颇是有些宠溺的意味：“怎得买蚕花豆腐酿用了这么多时间，是不是偷跑哪里去玩了？东西呢？”复又同小侯爷道：“一早我便打发她排队去买百草楼的招牌，同楼下的吩咐过别挡了她，却没想到她去了那么久，方才又似乎突然出现了一般，把我惊了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瞪了我一眼，“真是没规没距的。”他的举动不像是责问同生气，只是方才那番话说得似乎有些阴阳怪气，看似是要替我解围，却又将那些个“那么久”“突然”之类的词咬得特别重。唔，也许是我心里发虚，自个儿的错觉。
　　我原本没想过会如此同他打照面，也没想好同他见了要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问他，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当日我被绑走，他却自个儿上了路，这一路走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来寻我，倒是古古怪怪的脾气发了一通又一通。这下他见着我却说一些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话，说得我原本就迷迷糊糊的脑袋更加晕了一晕。
　　这一晕，我脱口而出：“我被抢劫了，你怎得不来找我？”
　　唐无笑一顿。
　　未几，他却笑得更加灿烂：“你不是回来了么？”
　　我一愣。
　　他接着说道：“想要去哪里偷玩又或是想将银子偷偷藏起来，也不用寻这么个理由，直接同我说了，我不会怪你的。”
　　我心里头给他一堵，只觉得自己不管讲什么都有一种将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轻飘飘的，使不着力。只得换个话题，问道：“那你怎得在这里买起丫头来？要不是我来了，你……你当真会下手的罢？”
　　他轻轻蹙眉：“说话没个规矩的，是我平日里太宠你了么？”语气却不愠怒，看起来不像是要怪罪的样子。他接着道，“你不回来，我心里烦躁，又想着你总是会回来的，才教人下手。你再不回来，只怕我真要寻个丫鬟替了你。”听声音竟有些委屈……
　　我教他的逻辑搅得头大如斗，只觉得如他这般的公子实是对人命没甚概念，只得叹了口气，道：“你何苦给了她希望，又吓她取乐？”
　　唐无笑奇道：“我吓她了？”他扭头同那丫头柔声一笑：“方才我让你吃菜，还陪你玩，可好玩？”
　　那丫头原本只是忍不住将眼泪流了几滴下来，听到这话，再看到唐无笑看似无害的笑容，竟“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唐无笑见那丫头哭得眼泪鼻涕的，眉头又皱了皱。
　　那丫头便一下子禁了声，却因方才哭得太厉害，仍止不住地抽抽搭搭。
　　我心下不忍，道：“先放了她罢？”
　　唐无笑不依，仍是瞧那丫头，“我吓到你了么？”
　　那丫头战战兢兢，连抽搭都不敢再大力，只惊恐地胡乱摇头。
　　唐无笑便笑起来，看似满意：“絮絮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我正待松一口气，忽听他又道：“从窗子丢出去罢。”
　　我一惊，抢身在那丫头前，也顾不得其他了，急道：“你真是个疯的！”
　　他眉头又蹙了蹙，接着竟笑了一下，道：“是么，那留下她，我丢絮絮吧？”
　　我想也没想，道：“好。”
　　唐无笑瞪我一眼，却不做声。
　　旁边的小侯爷忽然笑起来：“你这个小丫鬟，倒是有趣。”
　　唐无笑鼻孔出气，轻哼一声，道：“太不懂事了些。”
　　那小侯爷却“啪”地将扇子撑开，轻摇两下，道：“有些脾气，看着讨喜。”
　　唐无笑瞥了我一眼，我心里有气，也回瞪他一眼。他教我一瞪，忽道：“若是侯爷喜欢，絮絮便送给侯爷了罢。”
　　我登时气结。
　　他却不再看我，只是拿手指轻轻叩着榻几，一派随意模样。
　　我再转去看那小侯爷，他见我瞧他，脸上反而笑得开心，却也不说话，只轻快地摇几下扇子。
　　我不好发作，只得装得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道：“公子，您……您不是同我玩笑吧？”
　　唐无笑清清淡淡一笑，道：“怎得如此委屈的样子，别人还道我要将你发配去哪个荒村野地。侯爷若能看上你，便是你的福气。”他转去看小侯爷，轻笑道：“全凭侯爷一句话。”
　　那小侯爷似是思量了一会儿，半开玩笑道：“你这丫鬟有些性子，还指不定会不会将我的院子拆了，我可不敢收。”
　　我赶忙顺着他的话接道：“是啊是啊，能容我的约莫只有公子了，公子莫要赶我走。”我原是心里急了，说话便不大有脑子，这下小侯爷听到这话，忽的斜睨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些奇怪的东西。我瞧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像是狐狸的眼一般。小侯爷道：“那可不一定。”
　　唐无笑便顺势点点头：“侯爷既然发话，絮絮，你便跟去罢。”
　　我咬牙切齿，他果真只是当我一件玩具，之前任由我被人劫走想是已经玩腻了，由我自生自灭，这下我回来了，他便巴不得想将我转送了脱手罢？
　　我想得心里生气，瞪了他一眼，又瞪着小侯爷，那小侯爷却仍是将那双眼笑得如狐狸一般，见着我的样子，似乎笑得更加心情舒畅。
　　气过之后我却有些着急，若是这样就给送进了小侯爷府里，往后我该怎么计划？虽说这番下来我似乎不是很用心，但能混在唐无笑身边总是好的，这下一搅和，岂不是半点机会也无了？
　　如此想着，我连气也忘了要生，泪眼汪汪的瞧着唐无笑。这却是半真半假，一半是我装了样子，一半倒真是急的。我豁出去道：“公子……絮絮对公子一片真心……公子莫要将我赶走……便是赶我……我也不走……”话未说完，自己先抖了一抖。
　　唐无笑脸上有些挂不住，同小侯爷歉疚道：“小姑娘家的，约莫是被我惯坏了，使小性子。我同她说说。”
　　小侯爷仍是摇着扇子盈盈望着我，笑道：“一切随姑娘的意吧，你若愿意便下楼来，我等你到未时末。”说罢便下了楼去。他身边的人便也都跟了下去。
　　唐无笑敛了笑，打发人将原本那个被吓坏的小丫头也拖走了，又教人查探了一番四周，把带来的人全打发到四周守着。
　　这唯一置了酒菜的塌边便只剩下我同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瞧着。
　　他忽地拉起我的手道：“絮絮，生气了？”声音轻软，神色诚恳。
　　我被他忽变的态度搅得云里雾里，也忘了将手抽回来。
　　他又道：“方才我吓那小丫头不过是同侯爷逢场作戏。”说罢轻笑起来：“我演的可好？”
　　我愣了一愣，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他等了一番，见我没回答，又轻道：“之前你被劫走可把我吓坏了。只是我此番行程保密，现在又到了关键时刻，在人家眼皮底下，不好光明正大地出动人手找你……”他顿了一顿，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可知道劫你的是哪里的人？”
　　我原本教他的态度弄得有些晕头转向，正专心听他解释，忽听得他反问了一句，仓促之下半句话也没答出来。
　　他也不急，只这么定定看着我。
　　我却教他的眼神看得心里更虚。原本心里打算着扯谎，这一对上他看似真诚的眼神，便只瞧着他“嗯”了半天，直到自己都觉得憋红了脸，仍是没答出一个词来。
　　他忽地拉我坐下，神色关切道：“是我不好，絮絮，你的伤怎样了？方才都没想着要你歇一歇。”
　　我心虚答道：“后来有大夫看过了……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我没再去瞧他眼睛，自顾自说下去：“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那人蒙了我的眼睛……后来……大概是他们觉得我一个小姑娘家的没什么用途，便又将我放去了一个客栈，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掌柜的帮我寻了大夫，伤好些之后……我便回了平遥城想着可能可以寻到你……”我一口气将谎话扯完，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唐无笑捏着我的手紧了紧，道：“我等下同小侯爷说说，让他叫府上医师再替你好好瞧瞧。”
　　我一惊：“你还要将我送人？”
　　唐无笑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道：“絮絮，此番……我快要出手了，小侯爷那边不太安稳，你……能不能替我看着他？”
　　我心里一乱，听他讲话，鬼使神差问道：“你要出手了？什么时候？”想是之前夜里悄悄打探情况多了，习惯使然，这一问出口便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果然唐无笑将握着我的手松开了，眼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正待说话，他却在我手心里塞了张条子，轻声道：“等下看。”
　　我拿神识一扫，却发现上头不止写了时间，连地点都写得清楚。我莫名其妙地接下，却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妥。只是当下没个头脑去细想。
　　我无奈道：“你想让我替你做眼线？”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急道：“那之后呢？你便这样将我送人了？”
　　他一顿，迟疑道：“以后……还是可以想办法将你要回来的……”
　　我心里一叹，只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勉强，只问道：“想必小侯爷也猜得到你将我送去的目的，会留个心眼看住我的。”
　　唐无笑道：“眼下时间关键，我只消他不来乱我的阵脚。你不用探得些什么，只要往日缠了他消磨些时日便成。”
　　我心里冷冷，半晌才问道：“若是纠缠不了呢？”
　　他深深看我一眼：“只要尽力便好。”
　　我试探着问：“若是我……不愿意呢？”
　　他眼神变了变，似是想要开口却又没有开口的样子，最终只吐出一句话来：“算是我求你……”
　　我只觉得此番下凡来的路程却是还长的很，却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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