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燃尽之日

　　14.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难道猜不出？当然是被这见鬼的天气延误了。”
　　“可是你根本不该走这条路。”
　　“原定的路线洪水泛滥，我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
　　伊恩还想追问，但安德鲁有点不耐的打了个呵欠，转头去和刚走进门的尤金打招呼。伊恩看着满头乱发的友人神色如常，似乎一切都最自然不过。但他很清楚这家伙的本性，尽管平时看起来懒惰松散仿佛不学无术，而实际上却出人意料的心思敏锐，一旦身处紧要关头，他会全神贯注绝没有半分懈怠。之前他接到韦恩爵士的信函时明明万分急迫，眼下却又气定神闲的刻意拖延，伊恩不由得满心疑惑。
　　随从们都在储藏室和帐篷里过夜，旅馆里的木床小得惊人，一个房间勉强只能挤下两个成年男子。伊恩考虑片刻，决定让安德鲁和尤金一起，而自己则和盗贼共住一间。
　　安德鲁睡着时与死人无异，因此对结果全不在乎，只是笑着对尤金说：
　　“我的睡相有点糟糕，希尔大人请不要介意。”
　　尤金自从拿到宝石后便一直在研究该如何打磨才能造出一支最完美的法杖，一路上难免心不在焉，这时候看到安德鲁他忽然灵光一闪。
　　“听说韦恩爵士的领地里有一种罕见的树木，本身拥有奇妙魔力却和大多数宝石相克，无法被用来制作法杖，你有没有见过？”
　　“您是指无用树？它们生长在一个地势险峻的峡谷深处，能够抵御多种法术，然而一旦被砍伐或者移植，哪怕取走种子重新培育，都会失去所有魔力，实在毫无用处。不过我刚好有支手杖是用它做的，我拿给您看。”
　　两人边说边理所当然的一同走上楼梯，留下里奥站在原地看着依旧缺乏表情的王子，心里既惊喜又踌躇。担心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被看出端倪，里奥急忙扯起惯用的轻佻微笑。
　　“一般情况下，如果睡梦中我发觉床上有其他人，我可能会下意识的抱住他。只是习惯而已，希望您收好您的随身短剑以免误伤。”
　　脱口而出之后他就后悔了，跟这位大人调情只会适得其反，他到底要被无视几次才能记得住？随即他便听到有人说：
　　“我睡在地上。”
　　果然如此，里奥心中哀叹，脸上紧绷着表情试图让笑容不僵硬，维持轻松自然的语气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艰难。
　　“我亲爱的大人，是不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跟您开过玩笑？”
　　伊恩没有马上回答，里奥本以为他又会置之不理的转身就走，但片刻沉默过后，王子叹了口气。
　　这位坚硬如龙骨，从不曾对他微笑的王子，居然微微低下头仿佛拿他无可奈何般的，轻轻叹了口气。
　　“布雷克先生，说实话，在我的人生中敢锲而不舍的对我开这样玩笑的人，你的确是第一个。”
　　明明绝非什么动人话语，语气也只是稍有柔软而已。里奥却怔怔望着他垂下的眼睫，忽然觉得心底有某样东西满涨的快要溢出来了。
　　“你的伤不能再出任何差错，所以我睡地上。”
　　“不，我……”
　　“布雷克，”柔情——假如它真的存在的话——转瞬即逝，伊恩冷硬的阻止里奥说下去，“前路艰险，不要再与我争辩。”
　　里奥有一万句话可以反驳，但他张着嘴动了下嘴唇，最终又紧紧闭上。
　　王子朝他略一点头，转身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盗贼默默跟在伊恩身后，于彻头彻尾的挫败感中想起遥远的某个夜晚，熟识的酒馆老板娘在昏暗灯光下戏谑的笑。
　　“总有一天，”她说，“总有一天你也会爱上某人，我真想看看到那时你是否还能这样随心所欲。”
　　彼时不可一世的愚蠢盗贼听了大笑着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我也期待着那一天。”
　　他并非不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坠入爱河，他只是不信他爱的人会不爱他。
　　他，里奥布雷克，抛过无价珍宝吻过猛兽面颊，他什么都学得会什么都拿得到，当他把最好的一切放在那人脚下，谁能不爱他？
　　而现在，他爱的人在一臂之外，脚步沉稳背脊挺拔，仿佛能永远毫不犹疑的快步向前，根本不在乎有什么在他脚下。
　　生平第一次，里奥觉得毫无办法。

　　王子的呼吸声平稳低沉，里奥躺在非常不舒服的木床上，连翻身都不敢。他微微侧过头，看到轻薄月光洒在王子面颊，如同月神在倾身亲吻一尊完美而冰凉的雕像。
　　失眠的盗贼正愣愣出神，突然隔壁房间传来破碎的声响，里奥和伊恩几乎同时握紧武器坐了起来，紧接着他们听到安德鲁的高声喊叫：
　　“伊恩！”
　　再没有片刻停留，两人飞一般冲了过去，只见安德鲁的房间里门户大开，刚刚呼唤王子的人正站在窗台上，满脸焦急的转头对他们说：
　　“快追！”
　　说完他就纵身跳出窗口。来不及思考，伊恩和里奥也紧跟着跃下旅馆二楼，落脚处正好是马厩旁边。安德鲁已经跨上马背，头也不回的策马疾奔。里奥暗暗惊叹他身手敏捷之余，也不甘落后的翻身上马和王子一同追赶。
　　“安德鲁！”伊恩朝着前面的背影大喊，“尤金在哪儿？！”
　　安德鲁应声回过头，狂风将他的深色卷发胡乱打在脸上。
　　“有人把他掳走了！”
　　尤金法力高强，即使失去黎明法杖仍然是大陆首屈一指的优秀法师，什么人能如此轻易就将他劫持，甚至让他连挥舞法杖的机会都没有？
　　远方几个人影正往黑暗深处飞驰而去，伊恩不再追问，而是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抽出背后的长弓，夹紧马腹催促身下的千里良驹，打算在距离拉近后搭箭远射。然而光线太过昏暗，起伏不定的模糊轮廓中他分辨不清哪个会是尤金。他直起上身拉开弓弦，却又因惧怕误伤而犹疑不决，硬弦在指腹上勒下深痕，王子紧紧咬着牙。
　　并辔疾奔的里奥看他一眼，突然抽出法杖，凭空召唤出一道细长水蛇，闪电般盘绕于那几人的马蹄之下，随即马嘶声四起，马上的人影纷纷滚落在地。
　　“你在干什么！尤金也在里面！”
　　里奥没理会王子的怒吼，继续念诵咒语操纵水流，试图延阻正迅速爬起来的敌人们。实际上他完全可以吼回去：如果不这么做，你可能就永远追不上你见鬼的大法师了！
　　而且他知道伊恩同样对这点心知肚明，因此即使愤懑难当，王子也不得不承认他做出的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也完全可以讽刺伊恩的优柔寡断：一旦牵扯到关心的人就如此胆小懦弱，和以冷酷决绝著称的现任国王相比，实在没有半分相似。
　　里奥想伊恩实在是个很容易看穿的家伙，如何才能伤到他的心，里奥分明一清二楚。既然王子让他这样难过，那么加倍奉还才是他的一贯准则。
　　然而裂开的伤口疼如灼烧，他什么也没有说。
　　战机逆转只在一瞬之间。不过这片刻停滞，伊恩一行就已经追到对方身后，三人翻身下马与黑衣人短兵相接，安德鲁率先奔到昏迷在地的尤金身边，查看过后示意他并无大碍，伊恩稍稍放下心来。
　　对方一共四人，动作敏捷出手凶狠，伊恩和里奥各自以一敌二，十几回合之后才勉强击倒其中两个。里奥的身体早已麻木，刀砍下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疼，他手腕翻转将匕首送入敌人脖颈，看着面目狰狞的男人颓然倒下，盗贼大口的喘息，几乎再也抬不起手臂。这时候伊恩也干掉了最后一人，正想开口询问大家的情况，突然间一道黑影闪到里奥身前。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里奥甚至来不及眨眼，他手中长剑亮如星辰，于夜色中绘出一条璀璨光路，里奥想这就是结束了。
　　剑刃的破风之声在耳畔呼啸而过，温热的血滴溅在脸上，里奥眼睁睁看着挡在他面前的暗金长发被染成深红。那人抽出剑，王子无力的向后倒去，里奥下意识的弯起手臂抱住他。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里奥脑中骤然空白一片，怀中的人正留着滚烫热血，让他觉得是在拥抱一团火焰。但是他浑身都在颤抖。
　　站在对面的死神面无表情，他再次举起剑，里奥却连法杖都握不住。他能做的只是紧紧抱住伊恩，紧得似乎要与他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剑要落下的时候，又有人冲到两人之前，张开手臂毫无防护，就像一个在送死的疯子。然而剑术高绝的杀手却大吃一惊，居然硬生生改变了挥剑的轨迹，剑锋擦着安德鲁的耳侧划过，几缕暗色短发无声飘落。
　　“尼克，”安德鲁看着他说，“如果你想杀伊恩，你必须先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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