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不是人的时候总希望身边能够有个伴，哪怕她在一边只有只言片语，那也是好的。可如今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人却又觉得身边跟着的人太多了也不是一件美事。
　　我瞪着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我的一群人，眉头已经快要皱成疙瘩了。
　　像身后长了一堆尾巴也就算了，只要她们安安静静的，我基本能够装作没有看见。可是即便我提着裙子想走快些，也会有人在身后叨叨的说叫苦连天，“小姐您这样可不行。一是怕万一摔着了，二是也不合礼数啊。若是被老夫人知道，我们又要挨板子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吧。”
　　礼数，又是礼数。
　　我额头青筋暴起，无言望天。
　　若不是昨天我的那一句话教屋子里的四个人三个傻一个晕，然后整个白府都因此鸡飞狗跳，我真想再晕过去醒来后再装木头人。
　　白老夫人甚至派了一大堆的丫鬟仆役过来，恨不得将我团团围住，以防再出点什么不得了的幺蛾子我又傻了回去。
　　她站在那小小的屋子里双手合什喃喃的念了不下一百遍菩萨保佑，念完了便一顿拐杖然后说，“好不容易小姐懂事了，如果再出点什么事情变了回去，你们一屋子的人都杖毙了拖去乱葬岗喂野狗！”
　　她的语气森森，话音一落原本站着的人立刻跪了一地。
　　而那个满脸病容的大夫人醒过来以后就一直眼泪汪汪的看着我，嘴唇哆嗦的不像话。
　　我恨不得仰天大吼——
　　那老太太也太能草菅人命了啊。
　　这大夫人看着我的眼光也太悲切了啊。
　　我万一一装傻岂不教眼前的人空欢喜痛伤悲，岂不莫名其妙的就背上了这些跪了一地的血淋淋的人命债啊。
　　做人果然很难。

　　想起附身在这孩子身上之前，我迷迷糊糊听到桑梓说的那些话。我想着如果我找到桑梓，应该就能知道我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吧？
　　虽然当初我的确很想拥有一个完整的身体，不用一摔跤就断手断脚如此惨烈，也不用我总是要凝神将它们拼在一起。
　　可是我若是将这原本不属于我的躯壳永远的给占了，那将来这孩子的魂魄要是找回来，她又该怎么办呢？
　　总是飘荡无依实在很可怜。
　　只是不知道要怎样我才能从这躯壳中出来？
　　拿剑在脖子上划一剑？我心神不定的想。只是如果这样的话这躯壳也被我毁了啊。
　　而且我要去哪里找一把剑啊，她们连筷子都不让我拿呢。
　　还有毁的虽然是那孩子的身体，可是如果痛起来还是我痛不欲生的。
　　我真是患得患失。

　　静香园真是大的离谱。
　　以前百无聊赖在这园子里飘来飘去数花看草的时候倒不觉得。这会儿附在人身上，稍走一段路就累的我气喘吁吁。我低头看看这小手小脚，按道理说孩子的精力应该很旺盛，不那么容易觉着累才是。怕是做木头人的时间太长了，连带着身体都不利索。
　　一行人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到了明月阁畔。
　　那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里头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大树少说也有几十来棵。
　　我知道桑梓是树妖，却不认识他是什么树所幻化。于是我唯有抱着每棵树都喊上一串，“桑梓桑梓桑梓——”我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一群人，将另外一句“你快出来”生生的咽下了肚子。
　　树影婆娑，阳光下唯有风吹过枝叶哗哗的声响。

　　如此几天，始终不见那妖精来找我，连梦里都不曾。
　　真是可恶，亏得我每天夜里都以屋子里闷为由将长窗打开。
　　桑梓不会不知道我现在附身在这孩子身上了吧？
　　这念头才在我脑海中出现我就赶忙摇头将它们甩了出去。不会不会，他不是妖精么。妖精怎么可能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呢？我自我安慰。
　　难道是，他不愿意再见我了么？
　　接下来的几天中每天我倒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思索如何找到桑梓，终于不像刚醒过来时那般吵着闹着要去园子里走动。
　　我支着下巴，想了好几天，苦无良策。
　　妖精若是不想被人看见被人找到，那人有什么办法呢？
　　我着实头痛。
　　最后我终于痛下决心，站在树林子边上大声的说，“桑梓你架子这么大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林子。”
　　我像个恶霸一样威风凛凛的喊完又有些气馁，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威胁他吗？假如他现在根本不在这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假如他在只是不想再见我，那我说这些话更没有意义。
　　我毕竟是有求于他。
　　怎么能这样求呢？有求于人讲的最是诚心，何况我求的是妖，还不是人。
　　我身后的初雪小心翼翼的问我，“小姐，这叫桑梓的究竟是什么？您说出来我们这些下人也好帮您找找。”
　　我心不在焉含含糊糊的回她，“唔，桑梓，桑梓其实是我养的一条虫。前些天它才跑了。”
　　初雪和微晴面面相觑。
　　我知道她们不信。不过我也不指望她们信，看着她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指不定她们现在就在想我是不是又在说疯话了呢。

　　做傻子其实有做傻子的好处。我卧在榻上看着月上中天，有些闷闷的想。好歹傻孩子做些出格的事情，别人也会置之一笑说，“她是傻子嘛。”
　　我原本想晚上的时候偷偷摸摸的去明月阁畔找桑梓，说不定能像从前一样看到他幻化的小屋，说不定他会现身出来见我一面。
　　只可惜——
　　透过垂下的纱帐我看了看外面垂手屹立的人影，感觉胸间又闷了几分。她们十几个人一人守这么一会，我是等不到人倦极累倒的时候了。连梦游的时机都不给我。
　　月光从雕花的长窗中照进来，地面上铺了一层碎碎的流光，好像有什么闪亮的东西撕碎了洒在那里一样。
　　一阵微风吹过，一道绿色的流光从长窗外面疾射而来。不过是眨前之间，我的榻前便多了一团绿色的光。
　　碧色的流光中，我终于又见到了桑梓。
　　我砰的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足扑到地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将长窗砰的关上了。
　　我扭过头便看到桑梓的嘴角勾了勾。他应该是在嘲笑我，我有些懊恼。究竟在想什么呢，这屋子能关住人但是绝对关不住妖精啊。
　　“你找我何事？”桑梓负手而立，开口说。月光下的他真是身姿隽永，俊秀非常。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让我不由得看了看这室中。原本站着伺候的丫鬟此刻居然就这样直挺挺的睡着了。果然修行了几百年，幻化成人的妖精就是妖法无边。
　　他肯定能帮我。
　　我几乎是扑到他身前，仰起头说，“快告诉我我怎么附在这孩子身上了，要怎么样才能出来？”他真是高，我的脖子酸的真是厉害。以前怎么就没觉得他有多高呢。
　　我压根把白天如何威胁他的事情抛到了九霄去外，跟他说话还是跟从前一样自然。
　　桑梓很诧异，“你想出来？”
　　我点头如捣蒜，“对啊对啊。这样平白无故的占了别人的身体，会遭报应的。”
　　“这你倒可以安心，这躯壳本来就是你的。”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一百五十八年前，你不知何故未进入轮回，魂魄亦超出六界之外在这园中沉睡。直到六年前你在这园中醒来，你的命运轮盘才开始转动。只因这躯壳内一直没有魂魄，所以才像个木头人。所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我的嘴越张越大，几乎能塞下一小盘果子。这小小的身子和画上女子的年纪相差的也太远了吧。不过，仔细一看眉目间倒依稀有几分相似。
　　“是、是、是不是你把我弄进来的？”我吃惊的声音都有些结结巴巴的。
　　桑梓很是平淡，“我不过是略施法术。”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几乎是机械式的追问他。难道是瞧着我要睡死过去了挺可怜？
　　“一百五十八年前，我曾受过你的恩惠。如今我替你将魂魄引回肉身，你我已互不相欠。人妖殊途，以后你不必再找我，我亦不会再与你相见。”
　　他的声音从未这样冷过从未这样决绝，我觉得有些不习惯。我看着立在我面前的桑梓，分明是从前认识的那一个，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变了。变的我有些陌生。
　　“我不会再找你，不过我可以去看明月阁吧？可以去看阁畔的那一片林子吧？”
　　桑梓转了头，看也不看我，“你自然可以去。待我手中耽搁之事一完，我便远离此地，从此再不涉足。”
　　我一口气终于堵在心上。已经幻化成人形的妖精不会再拘束于本相生长之地，他倒是好打算。
　　原来我和他之间不过只是曾经的施恩与报恩。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毕竟眼前的妖精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可是为什么此刻我的内心中居然没有一丝喜悦？
　　我偏着头看他，月光下他的身形似乎比从前淡薄了一些。
　　我心念一动忍不住说，“桑梓，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你比从前瘦了很多，你生病了吗？”
　　桑梓看向我的眼神几欲结冰，脸色也白的可怕。
　　“不关你的事。”他冷冷的说，似乎打定主意从此跟我再无关连。他不欲多说，身上慢慢笼起淡淡的碧光。
　　我讷讷，“我只是关心你。”
　　“不需要。你的关心会害死人。”碧光中他的脚慢慢的消失，随后是身子，手。”
　　突然，他的嘴角淌下一丝暗红的血。我惊骇的看着他，顿时失语。
　　他似有所觉。抬起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的将血拭净，神色淡然。他略略一抬手，从他手里飞起一团暗红色的光，那光直向屋子里的一个婢女扑去。我只听到一阵细细的吸噬声。
　　瞬间原本鲜活无比的人变成了一具干尸。
　　而那团光凭空变大了数倍，从原本的暗红色变成鲜红。它咻的一声又飞回桑梓的掌心，迅猛无疾。
　　再过得片刻，躺在地上的黑色干尸便一寸一寸的化为尘土。仿佛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人存在过。
　　“你看，如果不是你的话这么多，死的也许就不是这里的人——”桑梓说，“我早说过你的关心会害死人。”
　　他的瞳仁变成了妖异的红色，身后仿佛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正微微扇动着，扑打着。
　　“你是说，反正总是要有人死在你手上。”我的心瞬间冰凉，不是为刚刚的婢女，而是为他。那个死去的生命不过是罪有应得，她头顶的光芒已近黑色。
　　桑梓不再回答，化作一道流光，转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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