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凝月光

　　1935年12月9日同晚仍在吴府大书房

　　林潇羽此刻怔在原地,也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书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吴培福是怒极无语,林潇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吴夫人是不敢说话, 而韬石和宁宁,更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下。一向只坐在角落里的许先生,这时候却突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许先生本名叫做许开穆,是光绪乙未那年最年轻的进士,钦点了翰林院庶吉士，后来又做了翰林院的编修。许开穆的父亲也是咸丰年间的进士,同样供职翰林院,还是咸丰皇帝的帝师之一。许家世代书画诗词世家,许开穆一生做学问,为人师, 对光绪的学业也有不少指点,自光绪驾崩后几年,许先生不再被朝廷重视,再加上他对醇亲王把持朝政十分不满,于是心生退意,告老却未还乡。与夫人在北平近郊置了一所小院,准备就此过些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当时许家小院恰好与吴府邻着不到一里的路程,久而久之,两位夫人相识,后来又先后生下韬石和宁宁,两家自然就成了挚交好友。两个孩子稍大些之后,许先生更是做了两个孩子的”私塾先生”。说是先生,其实也不取吴家的学资,只是因为两个孩子年龄相仿,许先生不愿叫宁宁一个女孩子在外读书,于是只在家调教. 而收下韬石,则算是给了吴夫人天大的面子。

　　其实许先生知道吴家的军阀背景后,并不愿意多加交往,无奈两位夫人情如姐妹,再加上方圆几十里,能和吴许两家交往上的孩子本就不多,所以韬石和宁宁两个自然是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当初许先生收下韬石为学生,也是行了三磕九跪的拜师之礼的。虽然许先生骨子里硬气,不收学资,可是逢年过节,二十四节气,吴夫人都是大包小包,礼遇有加,只差没有拜佛一般初一十五的进香磕头了。

　　当时吴培福在外征战,在家时间并不多,再加上章佩澜天生内敛低调,持家有道,待人真诚。久而久之,许先生也是真心收了韬石这个学生,韬石个性爽朗真诚,也是难得的好学之才,虽然在诗词文史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惊人的天份,可是许先生毕竟是清朝翰林院的出身,强将手下又岂会有弱兵呢？倒是许宁宁,从小聪颖无比,在文学诗词方面一点即通,且小小年纪已经天赋过人,常有些叫大人也惊艳不已的妙词佳句,且文风豪迈,绝不似一般小女子的莺莺燕燕,辗转柔情。

　　许开穆原来呆的是个清水衙门,他又固执廉洁,因此一世文官做下来,其实并没有多少积蓄,许夫人身体本就不好,早年一直无所出,后来高龄生下许宁宁后,一直就病病歪歪,许开穆的那些积蓄,倒有大半给许夫人看病抓药,到了后来居然有些捉衿见肘。许夫人最后一年,几乎是靠着吴家的接济,才不至于付不出汤药钱。纵然如此,她最终也是没能熬过去,宁宁才不到8岁,可怜那许夫人就此撒手人寰了。

　　许夫人死后,许开穆好像丢了魂儿一般,要知道他从小少年得意,中进士时不过30出头,前半生可谓顺风顺水,他一世专心做学问,旁的事情对他来说,犹如另一个世界,生活起居一向由许夫人一手打理。现在许夫人去了,许开穆倒好比年幼的孩子一般,连吃饭起居, 都成了问题,更别提照顾宁宁了。好在吴夫人提出将宁宁接到吴府照看,许开穆想了想,终究别无他计,自己骨头再硬,女儿也要吃饭穿衣,也就默许了宁宁住进吴府,再后来,为了两个孩子的学业,许开穆每日还要往来授课,实在不便,吴夫人索性提出将许先生一道接到吴府,将那许家小院卖了了事。

　　许开穆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寄人篱下,可是当时的政局已经是兵荒马乱,加上他年纪也过了心高气傲的时候,又被丧妻一事折腾到心灰意冷,终究拗不过吴夫人的再三恳求,从此算是寄居在了吴府。

　　此刻许开穆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指许宁宁:” 不孝之女,还不给我跪下!” 许宁宁何曾见过许先生如此凶恶之相,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已经一滴滴打在地上,只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你可还知道自己是个女儿家,出去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还要拖着韬石少爷同你一起,你可知韬石少爷是大帅一家的独子,出了事情,你可但当的起？” 许开穆说着说着,举起手边的拐杖,扬起来就似要向宁宁敲打下去。

　　“许先生,不怪宁宁,是我的主意!” 韬石不顾自己手臂有伤,一下子挡在宁宁前面,格开了许先生的拐杖,也一并跪倒在地。

　　吴培福正要说话,许先生却破天荒地抢在吴培福前面,大声喝道:” 我心里自有主意,韬石你如此踏实懂事,岂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定是这死丫头撺掇少爷.你这不孝之女,在外读了些新书,到底是受了多少荼毒,居然敢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情来。女子女子,终究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可曾算计过,就算今日少爷出一星半点的事,可叫大帅情何以堪,叫老夫颜面何存？糊涂啊糊涂啊!!!” 许先生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以拳捶胸,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你如此不忠不孝,叫我如何向你在天的亲娘交代啊!从此以后,再不许离开家门半步,那劳什子的大学,你若敢再去,老夫便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说着说着竟似要晕厥过去,吴夫人赶忙上前搀扶住许先生,招呼宁宁, “宁宁,还不赶紧将你爹扶进房去!” 宁宁忙不迭站起身来,顾不得脸上泪水横流,就要搀扶许先生。许先生却一把将她推开,作势又要再打,只听吴培福一字一顿地说到:” 宁宁, 扶你父亲回房。”

　　……许先生这才像泄了气儿的皮球萎顿下来,由着宁宁和韬石将他扶回房去,只留下吴培福,章佩澜和林潇羽。

　　吴培福看看林潇羽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只得对他挥挥手道:” 回去吧,大伙儿都累了……” 不再说话,章佩澜这才上前扶着吴培福慢慢走出书房,也回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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