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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壹肆)青梅
流川已知仙道之意,那树甚高,泽北跃下只消须臾,他却随着仙道,慢慢从上往下爬。也不知爬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地上。
泽北双手环在胸前,正等得好生不耐,他身边站着个玄衣的男子,个头同他相当,五官周正,二十来岁年纪,也是光秃秃的一颗脑袋。
仙道将眉一扬,指着这人道:“你也是和尚么?”
泽北站在一旁,大眼一瞪没好气道:“这是我师兄松本,什么和尚,疯小子找打么?”
松本朝他抬了抬手,一双眼睛看看仙道,又看流川,一时表情莫辨。他比泽北大了数岁,在师门中排行第三,若论武功,比泽北差上一截,但论江湖阅历,却比这小师弟强上许多,此刻但瞧着仙流二人,一个疯疯傻傻,一个还不过稚龄少年,不由皱了皱眉。
仙道正东张西望,一时也见到狼尸,咦了一声,去扯流川的袖子道:“你看,大狗全死了……”表情惊异。
流川翻个白眼,抬腿踢他道:“白痴。”
泽北头一回听他开口,并不知流川惯来张口便是这句,还道仙道真的疯了,一双大眼看看仙道,问道:“他真是白痴啊?”
仙道心中道你才是白痴,你师兄弟都是白痴。脸上却犹有笑容,笑眯眯的看着流川。
松本见这少年着实疯疯癫癫的紧,目光一闪,陡然出手,去抓仙道胳膊。
他有心要试探仙道是否装疯卖傻,手上带着劲力,若稍有不对,当即就下杀手,立时毙了仙道再说,泽北身影一晃,也到流川面前,一掌拍向流川后背。
仙道于松本倒无谓,只担忧泽北对流川猛下杀手,一双眼睛转过去,自己胳膊被松本握住一拧,顿时痛得哇哇大叫,不住的喊:“流川……痛……流川……我痛……”眼睛一眨,竟要大哭。
他这般鬼喊鬼叫,着实惊天动地,非但松本一愕,连泽北也是讶异,去瞧流川,实不知这少年为何这般娇弱。
流川眯起漆黑眼珠,泽北手掌离他不到半寸,若是含力拍下,登时便要了他性命,他却不觉,走到仙道身边,又踹他一脚怒道:“哭什么哭,吵死人了!”
那松本和泽北但见流川一语既出,仙道去握住他手,真的就不叫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流川等仙道不哭,方才迟疑道:“他……”伸出细细手指,指了指仙道脑门儿,“有些古怪。”
长长睫毛垂下去覆住亮晶晶的眼珠。
泽北好奇道:“那你怎的和他一起?”他性子爽朗直白,又见流川小脸木然,不像说谎,当是信了。
流川登时甩开仙道手去,朝泽北瞪了一眼,冷冷道:“谁同他一起?这白痴乱跑,我来寻他。”哼了一声,瞥见仙道手又伸过来扯自己衣袖,往旁边挪了挪。
松本却并不好打发,默然注视他俩,突然问道:“怎的都是血?”下巴点了点仙道和流川衣袍。
仙道这厢又握住流川手指,当即笑眯眯应他道:“我正走呢……”顿了顿,摸摸鼻子,“有好多大狗同我玩儿,我正想摸它……唔……死了……”低头扯了衣服细细瞧了片刻,又去瞧流川,哎呦一声大叫,“衣服脏了,死了死了,我娘打我!”说罢蹲在地上,抖成一团。
流川冷眼瞧他,表情极为嫌恶。
松本暗道,想来是这少年乱跑,竟遭了狼,这小一些的来寻他,两人一处,势必又有高人出现,将他二人救了。
他本奉着宇文邕之令,前往长夏草原拜会长夏王,如今已拜会完了,理当速速回去复命,实不愿在这林中多做耽搁,只是那群狼死的凄惨,瞧来都是霎时毙命,出手之人必非等闲之辈,细细盘问,以免留下祸患,却也应当,如今杀狼之人只怕早去,眼前两个少年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年级尚幼,他山王族自来禅佛,男孩儿自出生就需剃去头发,到而立才可蓄之,虽不免杀生害命,但佛家有言,心存一善念,胜造七级浮,沉吟半晌转向泽北道:“不知哪里的野孩子,只怕是长夏族的牧民,且莫管他,赶路要紧。”说着脚下一跃,已闪至几丈外。
泽北唔了一声,随他而去,身形更快,如鹿般健跃,两人一时游走,片刻就不知踪影。
仙道到底深谋,怕他二人不过是试探走开,不敢乱动,只是望着两人远去之处,又咦了一声。
又候半晌,那两人并未出现,四下也无声息,想来真是去的远了。仙道这才舒出口气,情知那不周山自是不必去了,这两人既往那方奔走,只怕山上遇到宇文邕的人马。他是长夏世子,若是被擒,再拿他来要挟父王,岂不麻烦?想到这茬,转身同一旁流川道:“快走。”
两人飞身往草原那方奔去。一番发足,到了林外,两人马匹安静的立在树边,毫无声息。想来那松本和泽北当是由别处入林。
仙道解了马绳,甩给流川,自己跨上一匹,踢着马肚,往长夏草原飞驰而去。骏马休息一夜,马步迅疾,奔腾了约莫一顿饭的时候,已隐隐看见长夏族牧人的帐篷了。
至此才算全然脱险,仙道不再疾奔,由着马儿自己向前,转头看向身侧流川,突然朗声一笑。他二人方才在林中,一个装疯卖傻,一个冷眼冷语,当得天衣无缝四字,又想到流川说他脑门不好,朝小孩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仙道回到自己帐中,换了干净衣衫,将散了的头发由一条藏蓝带子系在身后,去向父王问安,那长夏王知他每日游荡,最喜在草原上随处露宿,一夜未归倒也不奇,只不知为何发髻如此古怪,当下瞪着眼打量。帐中其余各旗旗主,见到仙道古怪样子,也无不哈哈大笑。
仙道只陪着笑脸由得长夏王叱责,于自己同流川溜去困死林,如何杀狼,如何遇上宇文邕部下只字未提,他二人这番经历,世上再无旁人知道,仙道仍是每日溜去流川帐中同他玩闹,日子过得甚为逍遥和顺,夏过是秋,秋过冬至,草原上的草泛黄枯败,转眼寒冬已至。
长夏草原刮起秋风时,牧民们都开始打点行李,圈回牛羊马匹,准备同全族一道,迁徙到南方去避冬。长夏族历来尊老,老者先行,再是妇人同幼儿一并,年轻男子都落在最后,长夏王及四旗更是要等全族皆数迁走,这才离开。
那牧民搬去同搬来一般的热闹,架着马车,赶着牛羊,群马奔腾,草原上一整日都是蹄蹄哒哒的声音,好不吵闹。大队人马走后,便渐渐孤寂下来,往日热闹的草原再无四处乱跑的幼童,也无随意奔腾的小马,就连牧民的帐篷,也只剩几顶,留在那里。
仙道身为世子,自然同长夏王殿后,牧民迁徙,原是族中头等大事,他每日随着父亲一道奔走,倒把那贪玩随意的性子收了五分,天黑才能跑来流川的帐篷,仍旧是话多,只说个不停。走前一日,他坐在流川身边,笑眯眯的说了片刻,却突然住口,转头去看他,轻轻说道:“流川,你同我们一道迁到南方,等过了冬天再回来,好不好?”
他自秋日起便想到此事,冬日漫长,流川一人留在这孤零零的草原上可怎么好,自然是同他一道迁走。
流川盘腿坐在帐中,膝上架着古琴,一手支着下巴,一手随意抚过,琴弦嗡嗡,清淡如许。听到仙道这般说,他也未应答,不知在想什么。
仙道起身,挪到他面前,凑过头喊他:“流川,如何?”
小孩撇撇嘴:“我要等伯伯。”安西一去不返,他自然等他。
仙道又好气又好笑,他心中委实希望流川同自己一道往南方去住,柔声道:“那咱们在这帐中给他留书一封,他若回来,自然知道你的去处,怎样?”
流川摇头。
仙道略微皱眉,眼珠一转,又道:“你和我一道,才能日日过招啊。”
流川乌黑眼珠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仍旧摇了摇头。他性子坚韧执着,既然答应安西要在这里等他,君子一言,说到做到,便是想到一个冬天不能和仙道过招比试,难免不喜,却也不为所动。
仙道顿失怏怏,扁了扁嘴长叹一声,情知难以回寰,这般说来,当真是有好一段时日见不到他了。
他二人相处日久,仙道越是知道流川心地纯净,单纯坦白,最是不懂得周转圆滑世故的,若是认定一事,旁物再入不了眼,何事都不萦于心。有时突然想起一招半式,自练自拆,竟连饭也忘了吃,如此想来,难免各种叮嘱,啰里啰嗦,说了大半天,直到夜深也不肯去。流川只听得晕晕乎乎,终是困意袭人,索性躺在毛皮毯子上由他去说,自己合了眼睛睡觉,仙道后来也困,躺在他身边,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次日早晨帐外马声嘶鸣,阿拉格木旗旗主在帐外大声喊道:“世子,这就要走啦!”
仙道转头瞧着流川整个缩在毛皮里,只一把黑发铺在毯子上,尚且好梦,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扯了毛皮斗篷披在身上,揭开帘子走出去。
长夏王及四旗旗主正骑在马上等他,见他出来,都是一笑,仙道扯了马缰飞身上去马在原地转了个圈,他仍是回首,只盼着流川出来相送,等了半天也没动静,不由腹诽道,这小孩子这般爱睡!转念又颇好笑,暗忖:我怎的如此婆婆妈妈,流川若是知道,又要叫我是白痴啦……一拉马缰,随着父亲一道,飞奔而去。
长夏草原秋天极短,冬日甚长,秋草枯败,大风四起。流川每日练功完毕,仍旧穿着皮袄,独自出门,只是空荡荡的草原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那安西已去了将近一年光景,也不知去了何处,竟久不归来。好在这流川枫生性性子冷清,不喜人多,也不爱同旁人相处,便是一人呆在空旷无人之地,无一人说话,整日练功,睡觉,或者抚琴,也并不觉得怎么孤寂难当。
那日下午,草原上黑压压的都是铅云,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吹得遍地沙尘四起。流川在此地居住日久,知道大约是要降雪,起身去点帐中的油灯,刚将火点着,突听得身后呼的一声,不知什么闯进来,转头看去,登时一怔,只见一人已盘腿坐在帐中,衣衫乱七八糟,身形滚圆,胡子拖得极长,正是安西。
他两个分别时,安西固然身形肥胖,胡子拉渣,如今看来,倒似是去野地里呆了三年五载钻出来一般,风尘仆仆,头发胡子,都卷在一起,一双小眼藏在雪白眉毛后面,隐隐约约光华四溅,肚子更大,坐下来不住的喘气。
流川一手举着火石,两只漆黑眼珠上下看他,暗自想道,莫非他竟然去深山里住了么?站在那里不动。
安西喘了好一会儿,抬头嚷道:“娃娃,不要杵在那里,快些寻些东西来我吃!”
流川听他说,当即将铁锅端到他面前,里面煮的香喷喷滚烫的一锅熟烂的兔肉。安西甩开手上旱烟,不做迟疑,伸手去抓来吃。一阵风卷残云,片刻已将一只兔子吃的精光,想来餍足,不由得摸了摸肚子,微微叹了一声,这才慢慢抬头,去看一旁流川,旋即呵呵一笑,抓了抓胡子笑道:“小娃儿竟长得这般高了。”声音颇是欣慰,可立即又拉下脸来骂道,“定然不好好吃饭,还是这么瘦巴巴的没个斤两!”说着瞪流川一眼。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互瞧了数眼,安西拍拍身侧道:“且坐过来,站得那般远,怕我吃了你么?”哼了一声,冷冷嘲道,“你这一身骨头没半斤肉,嚼起来岂不为难我老人家的牙齿么!”待流川在自己身旁坐下,老者眯缝着小眼上下仔细的将身边小孩子瞧了个里里外外,唔了一声,去摸旱烟来吸,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沉声道:“练功练得如何,使来我瞧。”
流川站起身,到帐中宽阔处,将那搏击术同三十五招剑式一一使来,安西一瞬不瞬的瞧完,也不言语,只就抽烟,旋即敲了敲烟杆道:“下雪了,天黑的早,睡罢。”说完袖子一拂,自将灯熄了,倒头就睡。不消片刻,鼾声已起。
流川知他性子古怪,要骂就骂,要打便打,要吃既吃,要睡且睡,从不理会旁人,乃是天底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帐中灯火熄灭,周围一片漆黑,他独自坐在皮毯上,只听到帐外北风呼啸,夹杂着刺刺的落雪声,帐中安西鼾声如雷,正好相得益彰。不知是否帐中多得一人,竟比平时暖和许多,就算黑漆漆的坐在这里,心中也莫名的生出些暖意来。
他听着安西打呼噜,听着听着,也觉得困了,往后一倒,也就合眼睡去。
这一老一少正睡到半夜,那安西鼾声忽止,猛然一个翻身,耳朵贴在地上细听,只听到马蹄声由远处往这边行来,只一匹,行走颇疾。老者眼睛转了转,身子不动,静观其变。
那马不消一会儿,似已奔到帐边,骑马之人在马上原地打了个转,随即从上面跃下。
安西有心试探,手指抓到一物,稍一翻转,丢出帐去,却正好是他家吃饭的铁锅,这锅沉甸甸的,在他手上倒如颗小石子般,倏地一声,直砸向外头那人。
那少年怎料到黑漆漆的竟飞来这件物事,啊了一声,飞身而起,想要避开,帐中安西一声轻笑,袖子左扑右支,帐外那口铁锅也如被他用细线绕著一般,只在空中颠颠兜兜,转了个圈又砸向来人。
那人披着毛皮斗篷,外头狂风四起,落雪纷纷,尚且要躲避这一味朝他脑袋上抡来的铁锅,脚下哪敢耽误,同一口锅拆了半天把式,再也忍无可忍,飞身跃进帐中,口中大叫:“流川,你怎能拿锅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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