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祗

　　霜叶醒来的时候，很郁闷的发现自己又身处于昨天晚上住的客房，一切如常，被子还是被子，没有一点灰尘。

　　不过想起早上的经历，霜叶还是忍不住从床上蹦下来，死命掸着身上的灰尘，哪怕是什么都没有。

　　然后就在这时，门自己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身着艳红色衣物的女子，容貌俏丽，入尘俗而不染，身姿婀娜，凹凸有致。霜叶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觉得就是一老大的镜子摆在面前，专门用来打击她可怜的自信心。

　　然而她还是很不怕死的问了一句：“你是谁？”问完了，霜叶就觉得今天舌头肯定是有点闪着了，能出现在这里的，除了梦魇城主，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我是城主，”那个女子答道，“姓楚，名红莲，敢问姑娘贵姓？”

　　霜叶觉得她脑子好像也有点闪着了，这位姐姐，是打算留她下来，专门做自我介绍使么？

　　“我叫霜叶……蓬莱弟子，幸会。”

　　“原来是蓬莱的人，难怪能识出我的阵眼，只是不知三位，到底有何贵干？”

　　有……有何贵干？！霜叶的下巴忍不住就脱了一回臼，她居然问……有何贵干？

　　“这位姐姐，我好像……理解不能你的意思？”霜叶扶稳下巴，对于面前这个名副其实的鬼斟酌再三，觉得她比自己大，至少死的时候比自己大，“我们破你的阵眼……是因为，你好像扣留了我们的人，对么？”

　　“……你是说那个叫临雪的？”楚红莲思量了半刻，方开口。“她答应了我，肯帮忙，我才留她下来的。”

　　“她干嘛答应你？”脱口而出。

　　“那个……我们和她是一起的。”觉得语气略重，霜叶斟词酌句，她好像，有点听明白了。“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我觉得可能有点误会。”

　　“我要找一个人，需要帮忙，她说肯留下来，我才没有在天亮以后送她出去……”

　　一番交涉之后，霜叶终于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原来这位楚红莲姐姐，真的是要找一个人。

　　她说自己曾经是当地一家当官的女儿，而这座梦魇城在三十年前也曾有个名字，叫屏阴，三十年前一场天灾，降下天火，将这里全都烧作了一片灰烬，整座城几千人只逃出来了一个，而她要找的，就是那个逃出来的，叫做江陵的人。

　　据红莲说，江陵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在十多岁时，从外地不请自来的一位教书先生，彼时他对红莲父亲说见这孩子颇有慧根，想留下来教导她，而那楚大人好好审核了一番后，也觉得江陵是个不错的人选，就同意了下来。

　　没成想，日久天长，竟然逐渐滋生了感情。红莲身为宦门女子不可随意见到外人，而江陵久居于楚家，更是与红莲日日相对，待到楚父发现时，两人已经私定了终身。

　　再后来，楚家自然是百般阻止这等违逆的婚事，两个人见没辙，一合计，打算干脆私奔，在山上躲过一夜，待醒来时，天劫已经发生，天火也已经降下，而她，也已经死去了。

　　另外，还有一桩有趣的事情，据红莲说临雪之所以肯留下来，是因为好似误会了红莲的意思，以为她要对临沫加害啊什么的，红莲评价这姑娘虽然性格不怎么样，但也算是个痴情种子，霜叶默，不置可否。

　　“那你留我们下来又有什么用？……”霜叶觉得这事太匪夷所思，但梦魇城的形成往往就是天劫一类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又不得不信。况且若是照红莲说的，天灾降世时她刚好靠得很远，身为城主，却还能保留自身意识的可能性也会大上许多。

　　“你可知我当初是怎么死的？”红莲笑笑，那笑容中却是藏不住的苦涩。“我不是被天火烧死的，杀我的人是江陵。”

　　“……啊？！”霜叶略怔，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他以为我不知道，却没想到我那个时候已经醒了，只是他下手太快，我都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而已……”

　　“那……”霜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还是挺可怜的。

　　“你别担心，我找他不是想复仇，就想问他点事情而已。”红莲双眼轻合，“死的这么莫名其妙，我不甘心。”

　　“对了，你帮我看看这个……”红莲伸手，从身上取下一个符咒，是罕见的白色符纸，用鲜血写成，递到霜叶手中。

　　霜叶低头一看，回想了再三，才想起那好像是用来伏魔的法咒，不过这图案一般都是写在些黄纸上，如今通体雪白……“是伏魔用的，功效我也不很清楚……”霜叶答道，到底还是没说出白色符咒是法力最强的一种，通常都是用来修为极高的妖，或者半魔之物。

　　红莲的脸上，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淡然之色。

　　“我知道了，你那两位朋友，想必很担心你，已经闯进来了，临雪姑娘还在她自己的房间，出门右转就到。”面部僵硬了片刻，又扯出一丝笑容，奈何她本就面色苍白，配上这样的表情更显得憔悴。

　　“我……先出去一下。”像是自己也感觉到了，红莲亦不愿留在这里。

　　“哎等等，你还没告诉我，我们要做什么？”霜叶想起来，赶忙叫住她。

　　“什么都不用，留在这里就好了……”

　　红莲带上门，声音很轻，霜叶暗叹一声，她方才已经将红莲轻浮的步伐看得很清楚，早知道就不该直接说的，虽然不知她看出了什么，可……

　　窗外，一片灯红酒绿中，血红色衣物的女子独自立于屋檐，超脱于凡尘之外。

　　临雪房间。

　　“临雪你告诉我，你干嘛答应红莲找人的事情？”霜叶已经将故事的起因经过介绍给其他三人，逐问出这个困惑她不久的问题。霜叶已经知道，红莲对临雪和自己不太一样，除了留她下来之外，根本没告诉她关于这里的任何事情。

　　“若不是她拿……哼。”临雪忿忿道，“霜叶，现在我们四个人都齐了，还留下来干什么？破了这个阵法直接出去得了。”

　　“那怎么行。”霜叶明白红莲为什么不肯直说了，“再说红莲她也挺可怜的……”

　　“既然答应了就留下来。”临沫一句话，终止了这场没意义的争吵。

　　临雪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人。

　　“说起来，我和临景还有一个发现。”临沫脸色冷了片刻，又好转起来。“我们方才在城中打探消息，发现城中人似乎都知道他们已经死了，连身处何地都很是清楚，而且他们好像……是心甘情愿住在梦魇城的。”

　　“啥？”霜叶一楞。

　　“也就是说，这座城不是幻影，而是由真实的鬼组成的。”

　　“对啊，还有很多外来鬼，有的说暂住在这里，还有的干脆说是移民来的。”临景在旁补充。

　　“……那还算梦魇城么……”霜叶晕，梦魇城的定义不是由主人执念，凭一己之力制造的强大梦魇？这个……

　　是不是他们一开始对这里的定义下得太过武断了？……

　　“这也是我决定留下帮忙的原因。”临沫扫了一眼一旁恨恨盯着霜叶的临雪，不动声色。

　　“那这么说，红莲她还算是个好鬼？”

　　霜叶突然觉得一句话弄得大家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颇有些不好意思，鬼虽然和人不一样，但分好鬼坏鬼……也没什么问题啊。

　　“我觉着吧，她也挺善良的。”临景素来最清楚霜叶的说话风格，第一个反应过来，打破尴尬气氛，“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先问那个楚小姐要点吃的垫下肚子，不然还没就饿死了也不值当啊，你们说对吧？”

　　于是众人又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沉默当中。

　　是夜，城中最高的屋顶，红莲手中正拿着一条银白色的手链，上面嵌满了珍珠，她又站在屋顶上吹风了，虽然霜叶知道什么风也吹不到她。

　　两天的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够四人在城中打听清楚些状况。

　　据说屏阴城近年来在鬼界竟也小有名气，不少没办法去投胎的孤魂野鬼都很是向望这里，说这里是鬼族中难得的一片净土，自然投奔而来的鬼也不少，屏阴近年来的规模，倒是比天灾之前还要大上许多。

　　霜叶以为，这都算得红莲的功劳，自然对她的态度较初来时也要好上许多，一来二去，一个道士一只鬼竟也能成为莫逆之交，若是传出去，定然也算得一个佳话。

　　红莲说他们四人是几十年唯一莫名闯入的人类，所以她才想着要把他们留下来帮忙，霜叶对此只得耸耸肩，这地方阴气那么重，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他们也是误打误撞，不过……

　　“若照这么说，这些年来你和外界的接触应当很广才对，怎么还要我们帮你找？”

　　霜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把话题扯到了江陵身上来，这两天她发现红莲对于江陵的事情总是躲避着不谈，她也觉得随便戳人家伤处不好，可是他们下山，都还是有要事要办的……

　　“我是为了引他出现，你看。”红莲扬手，将手中的白色手链举给霜叶看，“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他要来了。”

　　霜叶垂目，昨天她在城外捡到这个链子，还以为是城中人丢失的，递给红莲时见她身形一震就觉得不太简单，原来竟是……

　　“抱歉，有些事情不该瞒着你的，但我那时才与你初见，你们又毁了我城中几条性命，我不可不防。”

　　“没事。”霜叶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计较，早看出红莲隐藏了什么没说，但那是人家的私事，自己若非要问个清楚，反倒落了下乘。

　　“江陵并不是普通的人类，他是河神，这还是我从鬼族中打听来的消息，而他靠近我，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隐约猜出，我身体里隐藏了一种力量，他是逆天的……会给人带来灾难。”

　　“这么说……”

　　“他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想要杀了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屏阴已经……”

　　“……你不怪他？”霜叶见红莲这么说，觉得有些稀罕。

　　“……他是河神，护佑一方，这是他的职责……”

　　“难怪你要抓住我们，可照这么说，那个什么江陵就是一负心汉！不是个好东西！”霜叶激动，很是为红莲不值，转身又想安慰她：“红莲你放心，到时候他若是敢出来，我就帮你好好揍他一顿！”

　　红莲见她如此，停了半刻，竟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霜叶眨眼睛，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说的哪里好笑，正巧听见下面也传来‘噗’的一声，逐低下头往下看去，刚好看见临景在底下鬼头鬼脑：“……你偷听我们讲话！”霜叶控诉，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了一句“还笑话我！”

　　“没事没事，我就路过，刚我什么都没听见……你把我当鬼就好。”

　　“…………”

　　“……可是鬼也会听人讲话的啊，再说这里也没几个人！……”

　　江畔的一片空地上，红莲漂浮于空中，四人跟在身后，看着她的目光都有些差异——按理说红莲是屏阴的鬼，即便拥有极特殊的地位，也该是不能离开城中的，可今天她不知怎么竟直接飘了出来。

　　三天前红莲见到那条手链，就说江陵已经约了她三天后在这里见面，霜叶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却又不好多问，待问了其他三人，也都不知，只有临景说或许是什么奇门异法，跟没说一样。

　　眼下，又出了这等奇观，霜叶更加肯定屏阴不会是什么普通的梦魇城，虽然也是跟没说一样。

　　今日江上风浪很大，除了红莲，其他四人都被吹得很是狼狈，红莲临风而立，半句话都不愿多说，又等了将近一天都没见到人影，霜叶有点沉不住气。

　　“红莲，你说，他会不会突然爽约不来了？”

　　“……风浪这么大，是河神出没的征兆……”红莲摇头，却始终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霜叶没法，只得继续等了下去，想找临景他们聊聊天，见红莲这样的脸色，也只得作罢。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都快黑了，当真是等了整整一天，云天尽处才传来阵阵巨大的水浪声音，红莲急速向后掠开，霜叶她们见状，也随着向后退去，不消片刻，原来她们所站的地方就被水淹没。

　　浪潮中心，正有一人踏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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