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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茂昏迷的时间极为短暂,只隔了一柱香的时间便醒了,但是他浑身无力,使不上劲,所以他只能无奈的躺在地上,任凭彻骨的凉气从地心穿透单薄的衣物,让他如身处寒潭一般,家茂的全身上下都浸透着一股煞人的寒气,四肢骨骸被冻得生疼生疼的。
“庆喜,我好痛,我快要死了。”他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眸直直的瞪着漆黑的屋顶。
“庆喜,我想你了,我们回江户好不好?我不要当将军了……一个人真的好寂寞 ,我不要痛苦…但如果庆喜答应陪着我,那也没有关系…可是庆喜,我真得好痛啊……你在哪儿……你听不见我在叫你么……”他一人喃喃自语了好久,直到最后他才慢慢的想起来,庆喜被自己派遣走了。于是他轻声道,“胜海舟,你帮我把庆喜叫回来,我不要他去了。”
理应立即得到的回应却迟迟不闻,他咳嗽了一声,环目望去,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想了很久才醒悟过来,胜海舟被他支开了……松平容保不在…松本良顺也不在……现在,只剩他一人了……
过了好半晌他想起经年以前,有春暖花开明媚飘拂的熏风,有月影横斜漫天星辰的夏夜,有落花飘零的寂灭与重生,有无尘剔透皑皑的一片白雪……在这片尘境之中,有松本良顺,有松平容保,有胜海舟,有一条庆喜……画面骤转,他独自一人站在雪里静静的望着天空,好像一直要看到天亮为止,雪不停地飘落,在漫长的寂静之后,他慢慢的把视线拉回一片白的夜晚尽头,他看见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作鸟兽散,渐渐淡出了他的视线,茫茫雪夜,又独剩他一人……
家茂眼圈微红,扯起一抹温暖的笑容,他转过眼眸,看见隔门轻轻被人拉开,胜海舟忧心忡忡的站在门外。
“将军,你怎么躺地上?”一眼望见家茂躺在地上,胜海舟大惊,迅速上前将家茂扶起,触及其肤,竟冰冷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胜海舟叹了口气,眉宇间尽是浓浓的忧色,他闷不吭声地将家茂抱上床,拿了好几床被子将他裹的严严实实。
“可要我去传松本?”胜海舟表情凝重。
“我没事…明天再传。”他的声音极为轻缓,额头上的冷汗将他的隐忍全数出卖。
他显得很是疲累,有些昏昏沉沉,手指微微一动,随即无力地放下。
胜海舟微微一震:“哪里不舒服?”
家茂无力的摇摇头。
“可需传庆喜回来?”
家茂踌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他想起之前所见之人,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轻声问道:“胜海舟,这个世上可有以假乱真之物?”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虽然我没有见过,但并不代表就不存在。”
“是吗?”
“冲田总司可在施乐院?”
“刚到,我正是来汇报此事的。听闻庆喜殿下出发前曾去了趟新选组,让他们护将军安危。”
“是吗?”
大哥哥,你不会害我的是么?正如我不会害你一般。
“胜海舟,凭你的才能,小小幕府压不住你,若有一天,幕府落败,请你一定要保他一命,我不要他死,他若死了,就真的什么意义都没有了。”家茂幽幽的说道。
“将军,你何必如此待他,何苦如此待已。”胜海舟无奈道。他的将军一生都在为一条庆喜作打算。
“……我这一生……到底干成了什么啊……”家茂喃喃自问,本就失神的双眸变得更加失神。
“胜海舟,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要谨记于心……我快要死了……我死后,你要布置成平常的样子,千万不可泄漏,待庆喜回来,若事态毫无进展,到那时你再发丧……向孝明皇上书谏言,由庆喜继承将军之位……如若遇到困难,可找新选组土方岁三,新选组众多人中,就他当属个人物……”
“还有……我死后,不必验尸,怪难堪的…我…我要安静的走…不喜被打扰……”
在江户时代,如家茂这般位高权重之人,死后都得经历验尸这一环节,以防他们莫名其妙的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在斗转星移变幻莫测的历史更迭中,那远古的歌谣在无尽的岁月中颠沛流离,历经沧海桑田的洗涤,却从未褪色。
“浓雾弥漫的日子里,我迷失在归途
火照之路将延伸至何方,我在三途河中随波而下
曾经梦见的永远始终锁紧着大门
曾经犯下的过错逐渐展露出踪迹
回家的道路正渐渐消失
浓雾弥漫的日子里,我迷失在三途河畔
我一定,永远回不去了”
人们相信,死于非命之人定是无善之人,他们招人怨恨,终不得善终,他们死后亦必定心存残念,他们的亡灵无法渡过忘川,注定漂泊一生,无法开启轮回之门。除非帮他们雪恨,否则,他们将永远徘徊在三途河中,受尽永生永世苦楚。
……
“胜海舟……我想回江户……”
家茂的脸色惨白的像雪,满头都是冷汗,轻微的呼吸若有似无,清亮的眼神逐渐黯淡无光,他喃喃的说,喃喃的说,缓缓合上眼睛,有始至终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胜海舟瞪大眼睛看着家茂,悚然一惊,刹那间有种感觉划过他的心头,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他全身发冷,他脑中一片空白,征征的伸出一指去探家茂的鼻息,眼眶一红,眼泪径直流了下来。
夜幕下皎洁的月光洒了一地,天地被映照的彻底明亮,冰冷的死寂充斥着整个空间,散发着一股莫大的绝世哀伤。
这一夜,德川家茂去了。
庆应二年七月二十日,江户幕府第十四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家茂于施乐院中停止了脉动。
这一年他才21岁。
当太阳展露它初升的灿烂,第一缕的橙色光辉洒落尘境,胜海舟缓缓从屋内出来,神色平静的对外吩咐:“将军病了,不宜受嘈杂之扰,至庆喜殿下回来之前,所有事务一律向我禀报,任何人不得打扰到将军,违者,自行切腹了断。”
“传将军令,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即日起入驻大坂城施乐院。”
命令下达半个时辰后,土方岁三及冲田总司的一番队赶至大坂。
由于间隔较为短暂,加之胜海舟对家茂的死还未释然,那些蓄意待发的暗流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无限延伸开来,在经过不规则却亦无法违逆的流转后,如同写在水面上的文字,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份心意,便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与安宁。
月明星稀,熏风缓送,远方水天交接处,半壁星辰,半壁湖水。
湖面轻轻荡起涟漪,温柔的摇晃着一叶扁舟。烛火摇曳中,奢华尽现。
高杉舒适地把背靠在甲板的舷栏上,拿起放在手边的酒盏,举止优雅的凑到嘴边啜一小口。
船只微微晃动,高杉视线缓移,玩味的扫视来人:“倦鸟返巢,那么…是天福之殇…还是死于非命?”
不理会高杉的调笑,吉三郎气焰嚣张的甩给对方一个挑衅的笑容:“这么好奇的话,那就求我啊,兴许我会善心大发告诉你。”
面对他趾高气扬的无礼态度,高杉也不动怒,嘴角扯出一抹邪魅的笑容,悠然道:“你那些小孩子的把戏当真以为能把我糊弄过去?”
高杉瞅着他,一脸明了:“饲主死了,他饲养的那群狗可不会善罢甘休。你,做好觉悟了么?”
吉三郎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谁知道呢,高杉,这问题你问错人了。”
他径直走到高杉旁边,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你跟他见面了?”
“当然,我蹲在墙头等了他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而且,有胜海舟的见证,这回他是百口莫辩。德川家那小子一死,再来个内讧,有他们受的。”
“德川家茂一死,下一任应该是一桥庆喜,以他和新选组的关系…呵呵……不会,死的是德川家茂,他不会对任何人存有仁慈之心……吉三郎…”高杉低笑轻语。
吉三郎循声望去,只见高杉笑得一脸居心叵测,身体微微向他倾来,迫于高杉的压力他不得不向后半倒,最终抵在舷栏上,无路可退。
男性的躯体蛊惑一般顺势覆了上来,将他困于舷栏与自己的身体之间,食指轻点着他的下颚,高杉笑得格外邪魅。
虽然不明高杉究竟意欲何为,可是现下这种趋势,很难不让他往一些情爱方面的事情想去,吉三郎喉咙一阵发紧,霎时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他虽不排斥有这种喜好的人,可这不代表他可以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心里微颤,全身绷的紧紧的,却也不甘弱势,用蕴含怒意的亮眸狠狠盯着对方。
高杉轻笑着垂下头,鼻尖在对方细腻的脸颊上轻蹭。他不蹭还好,这一蹭,吉三郎汗毛猛竖,脸色涨得通红,眸中是满满的羞愤。
见他如此模样,高杉觉得甚是惬意,他悠然自得的在吉三郎的唇畔落下一个吻,明明是轻薄的举止,由他做来,却丝毫不显淫邪下流,只有一种惹人遐想的恬然香艳。
他贴在吉三郎的耳边,暧昧的吐出声音:“未来不可违抗,却因你而改变,这场革新由你而起,你要好好睁大眼睛看着。”
话音落地,桎梏一松,吉三郎便以迅雷之势窜了出去,远远的站在一边,充满警惕的瞪着一旁若无其事的高杉。
“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干掉你!”吉三郎狠狠的说道。
“我期待着。”高杉笑的一片艳阳,向着吉三郎的方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见他一口气喝完盏中之酒,吉三郎的眉头瞬间拧到了一块,刚才的羞辱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冲上前去抢下高杉手中的酒盏,没好气地道:“忘记自己有肺结核吗?你再这样毫无节制的饮酒,早晚有一天会喝死!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看着吉三郎气急败坏的模样,高杉笑而不语,任凭他收走自己手中的酒盏还有酒壶。
七,自古以来都是一个神秘的数字。在东方,人死后每七天为一祭,象征着轮回与不灭,在西方,它还寓意着人类的七宗罪: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及色欲,这是一个代表着凤凰涅磐浴火重生的数字,它罪孽常在却又神圣不可亵渎。
家茂崩殂的第七天,庆喜回来了。
他策马扬鞭,飞速赶回大坂驻地。
迎接他的是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和新选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
这一日,风和日丽,一碧如洗。
他身着一件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白衣,染了一身仆仆的风尘,让人不竟疑惑,他日夜兼程赶路,究竟所为何事,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土方和总司站在别院里遥望着正渐渐由远而近的一桥庆喜。
总司依旧温润谦和,清定的瞳孔透着些许寂寥,一袭素雅飘逸的浴衣,清香怡人。
土方面色凝重,表情肃然,眉峰一如往昔般微蹙,从那双黝黑的瞳孔中,庆喜笃定,自己确实看到了深深的阴霾。
过份沉重的平静让庆喜心下一沉,心绪渐渐不安起来。
“菊千代,不在了。”
庆喜微微一怔,莫名的看着面前说话的总司。
总司默然无声,只是有些凄凉地笑笑:“菊千代不在了。”
“不在了,不是去了哪里,而是死了。”土方的视线扫过庆喜,冷冷的强调。
不是去了哪里,而是死了!
言简意赅,简洁明了到不能再明了的地步,连半点逃避的余地都没留下。
庆喜脑中“嗡”的一声,霎时间万念俱灰,脑中一片空白,他只觉得自己心胆俱裂,有一股深不见底的哀恸哽在心头,胸腔一热,一口鲜血来势汹汹的喷了出来,点点滴滴,染在总司的身上,赤红鲜艳,如罂粟朵朵,溅开,绽放,最终渲染成一片浓浓的绝望。
多少的牵肠挂肚,多少的呕心沥血,多少的无微关怀,多少的心思念想,在他的掌中心上,在他的心头窝里,小心翼翼的呵护长大,竭尽一生教养的孩子,居然就这么没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
所有的一切,都付尽东流……
可是——
他明明还可以感觉得到,那个孩子的手,那个孩子的温度,明明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切……
他感觉到有些灼热的液体从眼眶滑落下来,让他极不舒适,他抬起手,想要挥去这种让人讨厌的感觉,却不料小腿猛得一软,就这么径直倒了下去,朦胧中他看见土方走向自己,对方的和泉守兼定将他的腹部嗑得生疼生疼的,还来不及皱眉便彻底晕眩了过去。
“还是不出来么?”看见千叶一仁揉着被砸伤的痛处垂头丧气,总司就知道又是一个败退而归的。
庆喜醒来后,便对所有的一切纷乱不理不睬,他不哭不闹也不吵,他只是什么也不做。
他只是一个人,躲在家茂的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人也不搭理,一步也不肯走出来。
有人想闯进去将他硬扯出来,结果却被他拿东西给砸了出来。
晌午已过,庆喜点水未进,看着一个个被砸退而出,松平容保心烦气躁的在房里踱步了近一个时辰,到了黄昏时份,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偏不信这个邪,今天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把他给拽出来!”松平一挥衣袖,凛然生威,霎时变了气质。
“中将您还是小心些别去了。我跟着主上这么久,从未见他如今这般样,想是真的痛了。”千叶一仁微微叹息道,眉宇之间尽是深深的担忧。
“那也不能任凭他在这发疯啊。”松平怒气冲冲的吼道,悻悻然瞥了胜海舟一眼,“胜海舟,将军可曾告诉你他这个状态要怎么处理?”
被点到名的胜海舟微微一怔,无能为力的摇摇头,道:“你还是噤声吧,声音太大,你就这么怕别人不知道吗?”
德川家茂死亡,如此大事他自知一人无力隐瞒,除了告知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外,他还告知了松平容保和松本良顺,这两人,一个是京都守卫官,一个是幕典医,想要将此事掩人耳目,少了这两人的帮助则难如登天。
“我去吧。”一道清冷的声线传来,屋内霎时死寂一般,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流动。
松平和胜海舟豁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冲田总司,挥散不去的不安与警惕在两人的面庞上愈聚愈密,松平气势骤变,他一挑眉,冷冷的看着总司,杀气森然逼人。
土方一惊,略微上前几步,阻断了松平的视线,他目光沉凝,看着直至刚刚还默不作声的总司,深邃的瞳孔满是惊愕与心疼。总司回视他,笑得几许涩然。
冲田总司,为何这一次,你不能一如既往站在我的背后?
土方先生,独独这一次,我不可心安理得让你为我遮风挡雨!
土方看着他,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惆怅:土方岁三,枉你自诩明察秋毫,能观大局能定小节,却为何独独漏算了一个吉三郎,你将他拥入怀中,却无法护其平安,你枉为武士!
“我陪你去!天大的事,我与你一同担当!”土方咧嘴一笑,握住总司微凉的手,语气轻缓,却异常坚定。
总司微微一怔,低眉垂颈,默不作声。屋子里,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想到新选组,想到近藤,想到铁之助,想到斋藤……那里的一切,是土方岁三的心血,那里的一切,他都深深爱着,可是现在,这一切,即将因他而灭……他舍不得……可他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庆喜就此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若是,若是当初,我有足够的毅力不与你在一起……
若是,若是当初,我可以忍着蚀骨的痛心离开你……
然而,我到底还是放开一切顾忌,与你携手一起……
我清楚一切的局势,一切的轻重,却独独还是舍不得你。
我不怕庆喜不信我,我只怕,会因我而毁了你一生的心血,我只怕,会因我……而毁了我们共同的家……
死的是德川家茂,他们谁也不能保证庆喜还能那么冷静的看破真相,如果…如果……他不在乎谁是无辜的……他不介意其中是否有冤情……
如果……他一点儿也不顾及往日之情……
如果……他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他缓缓抬头,目光悲戚,苍白的十指紧紧握着土方,心里莫名的渐渐平静下来。
仿佛彼此安慰一般,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
“相信庆喜!”
看着他们,胜海舟的神情一片迷茫,他不知道是该相信亲眼所见,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没有派人验尸。炎炎夏日,他只是请松本良顺延缓尸体的腐烂。
可是,松本却告诉他,将军是被人毒害的。
同一日,他听见总司随意说起到达时间,巳时,他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他明明在寅时就已见过他,他怎可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撒下弥天大谎。
他一声令下,将士们鱼贯而入,将总司包围的水泄不通。
胜海舟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一幕,总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点点残光,在他明澈的双眸之中摇曳折射,宛如鬼火。
“我不会害他,正如他不会害我一般。”
他听见冲田总司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波澜。他想起家茂的临终嘱咐,霎时明白了家茂的良苦用心。
家茂不是不信总司,他信他,所以他势必要保住他。
可是如今,铁证如山,家茂不在。
土方岁三的担保,松平容保的决断,胜海舟选择缄默。
总司没有被擒,他仍可以自由行动,他只是被监禁在了这座名为施乐院的牢笼之中,等着庆喜回来,作最后的判决。
……
家茂房间不大,但四周窗户紧闭,漆黑一片,仅仅只有少数光线从门外射来,循着庆喜的气息,总司与土方缓缓的向里走去。
“总司?……你不要过来,就站在那里……我不想伤害你。”沙哑而有些艰涩的声音从最黑暗的地方传来。
“好,我不进去,我就站在门口。”总司轻声道,抬头看着初升的月亮,“你看,月亮出来了,很漂亮呢……中国有一个习俗,人死后的第七天为一祭,那一天,死者的亡灵会回家。”
“他会回来么?那我又要怎么找到他呢?”庆喜哽咽的问道,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总司向前微微跨了一步,土方将他一拉,抢步上前,一个价值不菲的花瓶砸碎在土方脚边。
“别过来。”
土方望着那隐在黑暗中的人,怒道:“甘于堕落就这么让你乐此不疲?你若就这么烂死在这里也好,大好的幕府江山,倒幕派兵不血刃便可唾手可得,只是苦了将军,他若泉下有知,定会死不瞑目。”
忽然间,庆喜心头便酸涩了起来。
小时候,那人认为,留血了就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不管疼不疼,先哭在说。
后来,他对那人说,身为一家之主,你哭了别人要怎么办,所以,不可以哭。之后,那人就真的再没哭过。
小时候,那人如影随形,他谆谆教导,一字,一句,那人都铭刻在心,并且事必躬亲。
可他,却独独忘记了最重要的一句。
若时光能够倒转,那人还是小小的,瓷器般可爱的孩子,他要伸手抱他入怀,他要轻柔地告诉他:“如果伤心,便哭出来。”
若时光能够倒转,那人还是粉嫩的,白玉般剔透的孩子,他一定,一定要告诉那人:“要为自己而活。”
……
“菊千代是中毒而死的。”总司的声音轻柔的如同一阵四月的熏风,温柔又残忍的撕扯着庆喜的心肺。
感觉到庆喜气息微滞,总司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菊千代尸骨未寒,你不去寻获真相,帮他沉冤昭雪,却只顾在这里自暴自弃,你当真如此狠心?”
“你就这么不闻不问,甚至也不惜已,你就这么想让他死不瞑目么?你就这么想让他渡不过忘川,将他永生永世放逐于三途河中?”总司厉声质问,眼眶微红。
庆喜沉默着,不说话,黑暗中,没有人看见他的神情。
屋内一片清寂,氛围骤降,迫切森然的杀意弥漫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总司尽量舒缓平和自己的呼吸,土方岁三紧紧握住冲田总司的手。
“是谁?”庆喜冷冷的问道,缓缓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月夜之下,肃杀霜寒之意,渐渐越发浓郁。
“是我。”总司说得轻描淡写,清明的瞳孔直视庆喜。
没有一丝多余的辩白或分说。
庆喜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眸如冰霜,肃杀凛然,十指冰冷地停顿在总司的颈项处,这一刻,他的脑海中,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那倏然停顿在总司颈项的手指让土方不悦地皱起眉头,若不是总司制止,他早就将庆喜挡下了,哪能容那只手扣在总司脖子的命脉处。土方全身绷的紧紧的,他对自己虽有绝对的自信,但仍不敢大意,聚精会神的注视着庆喜的一举一动。
庆喜冷冷的望着总司,手指慢慢用力:“是谁?”
总司煞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有些艰涩,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感觉得到那分分明明的凛冽杀机,他强迫自己冷静的望着庆喜,冷冷一笑:“是我。”
月光下,庆喜的身形纹丝不动,脸色依旧如霜,他望着总司,那双冷冽的瞳孔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至沉淀的记忆中划开了一道血红的口子。隔着岁月的长河,他看见彼时的自己,在黑暗中,闪着清亮的眼睛,看着如同双子的两人临风而立,肃杀霜寒。
……
他凝望着总司。
终于,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指力。
“我竟然……将他置于如此险境,进退维谷四面楚歌……”庆喜轻声说,“我想,我已经有点明白了,挺幕派,倒幕派,亦或是你们新选组……高高在上,绝对的权力,没有任何花哨,生杀予夺……”庆喜温柔的语调里冷冷地露出一丝嘲讽,褪下了体贴温柔之后,露出的赫然是一种茹血的冷笑。
“我一桥庆喜,即便终其一生,也必报此仇!”他说这话时掷地有声,凛然生威,宛如一个君临天下的霸者。
直到此时,土方整个人才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庆喜相信总司。他低头张开双手,宽厚的手掌中早已是冷汗淋漓,总司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流了一身的冷汗,心神一松懈,便觉喉腔不适。
他无力的跌坐在地,一声声地咳嗽了起来,犹如决堤的洪水,渐渐得变的越发不可收拾。
土方悚然一惊,整颗心瞬间提了起来,他从未见过总司咳得如此厉害,那样剧烈,那样撕心烈肺的咳嗽,仿佛要将整颗心肺,都生生咳出来一般。他看见自己的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总司的脸色惨白得骇人,他不可抑制的咳着,快要喘不过气了,“水……”
土方浑身一震:“水?水……”
他半扶半抱着总司,感受着对方的痛苦,他的心跳和呼吸一样,快得几乎要疯了,已全然忘记了尊卑,陡然嘶吼,“庆喜,水……”
庆喜被总司的状况吓得一呆,霎时想起山南死亡那日,绯红的血滴,描绘着生命的轨迹,点点滴滴,满目苍凉,正手足无措时,被土方低喝一声惊醒,慌乱着跑到桌边倒水。
总司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他一手捂着嘴,点点鲜血至他的指缝间滴落在地,那一片血红让土方当场僵住,身后传来水杯坠地的声音,“咣”的一下,土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破碎了。
方寸之地,满目赤红,他就在他的身边,他想给他一个安宁的眼神,可他发现,他做不到。深沉的无力感痛得他五内俱焚,心如刀绞。
虽然从松本那里,他早已知晓总司的病情,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这种触目惊心的红,让他胆颤心惊,让他惶恐不安。
可他,除了忍着,听着,感受着,什么也不能做。
那种将心肺腐蚀殆尽的剧烈疼痛又一次如梦魇般紧紧地撕扯着他,如同溺水一般,他已经,快要看不见那一丝微光了。他紧紧的握着总司的衣裳,脱口而出:“你不要死、不要死……”
总司脸色惨白的像雪,他伏在土方怀里,笑得格外温柔,血从失去颜色的唇边流下来,这种恍惚的感觉又一次震撼了土方全身,他侧过脸去,他已经……快要无法保持镇静了,他已经……快要崩溃了。
他听见总司喃喃地说:“好可怕的表情呢,土方先生,我没事的,绝对会没事的。”
总司微微喘息着,咳嗽声已渐弱渐失。他转过头,凝望着庆喜,他看见庆喜的神情越发落寞凄凉起来,轻轻一笑:“我答应过他,要护你当将军,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不会如他一般,丢下你的。”
闻言,庆喜满心惆怅,他艰涩的挪动步伐,在土方和总司面前缓缓蹲下,修长的五手抚上总司苍白的脸颊,指尖描绘着那似曾相识的轮廓。庆喜神色一片迷茫,喃喃自语:“你不要死、不要死……”
“你可知道,我是谁?”总司冰凉的手指覆上土方宽厚温暖的掌心,十指相扣,对看无言,眸中满是拳拳爱意。
庆喜神色一片迷茫,却又透着一股清明,“我知道,你像他,可你却不是他。他明明可以很单纯很幸福,却因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仰首看着高悬于空的明月,轻声道,“我要当将军,你们可愿助我?”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你”,显然这话,不仅仅是说给总司一人听的。
土方沉凝着庆喜,脸色森然,默不作声,仿佛是在掂量这句话的深意。
窗外,月明星稀,夜已破晓,黎明即将到来。
“有一桥庆喜的地方必有我松平容保。”门外传来一声朗笑,这笑声甚是清朗从容,房门开处,松平容保和胜海舟走了进来。
幽幽月下,冰冷夜风,清清寂寂的别院中,他们与土方、总司一道而来,寸步不离守在外面,不是因为警惕冲田总司,而是因为放心不下一桥庆喜。
“将军守护的从来都不是幕府。”
庆喜侧半个身,看见胜海舟站在月夜之下,身形被拉得欣长,洒下一地的清凉。
“继承德川家的意志,那个孩子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就耗尽自己的一生呢,他守护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殿下,您竟不知道么?”
庆喜听见胜海舟淡淡的质问,明明是如此平淡的话,他却有一种声声泣血的哀恸。
殿下,您竟不知道么?
啊,我知道,那人,倾尽一生所要守护的东西,从来都只有一个,就是我一桥庆喜。
司空见惯的一切,早已被我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忘记了。
“殿下,您怎能说,将军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得到?您怎能否定他这一生?”胜海舟沉着脸,音调微微高了起来。
庆喜定定地看着胜海舟,踌躇了一会儿后,他极慢极慢地把视线转向总司,神容渐渐凄凉迷乱,他一直知道,对于家茂,他有着极为深刻的感情,他一直以为,那是师对徒,父与子一般的感情。
可是,如果真的纯粹如此,对于家茂的死……会如此激烈,如此失控吗?
他到现在仍然记得,当家茂的死询传来,想到再也见不到那人时,那种心胆俱裂的感觉,一想到家茂是遭人迫害,至今还徘徊于三途河边,他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发抖,只要想到,有人竟然如此伤害于那人,他就愤怒得想要毁灭掉一切,他就愤怒的想要发狂。
菊千代……菊千代……
庆喜神色一动……庆喜,菊千代在你心里是什么?
这是离京之前总司问他的,庆喜,菊千代在你心里是什么?……
菊千代就是菊千代,是我庆喜一生中无可替代的人。
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只是……无可替代……究竟,是哪一种无可替代?……
他喃喃自问,一桥庆喜,菊千代在你心里是什么?
庆喜在心中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地呻吟了一声,菊千代,原来……原来……我一直……
是如此喜欢着你!
庆喜苦笑一声,“原来,不知道的人,只有我而已。”
“将军曾说过,你的爱在他那里,收不走了。但若不是你自己发觉得,就没有任何意义。”胜海舟微微一笑,眼神一片平和宁澈。
“将军视您为他生存的意义,我不会让他徒劳一生的。”胜海舟站在月夜之下,依旧一派斯文样。
总司笑吟吟的看着容颜沉郁的土方。
良久,土方语气出奇地低沉,他森然开口:“忠魂永卫东方君。”
庆喜微怔,凝眸看着总司与土方,两人十指相缠,视线相交处,若有似无中带着一份浓浓的牵挂,思及总司发病时土方的反应,庆喜唇边掠起一丝笑意,了然于心。
他一直认为自己喜欢的是总司,可是他心心念念,想得全是家茂。如今看土方与总司十指相握,他的心境,更多的是释然。
他挥挥手,任凭满腔惆怅随着朝霞在风中流逝,阴晦的星空逐渐消融于晨光之中,拂晓时刻,总司在昏昏欲睡中听见庆喜轻声说道:“吉三郎,上天入地,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八月二十日,幕府以德川家茂因病猝死为由正式发丧,同一日,幕府将一桥庆喜继承德川宗家,并更名为德川庆喜一事昭告天下。
九月六日,德川家茂的遗体抵达江户,埋葬于芝的增上寺。
十二月五日,德川庆喜正式出任江户幕府第15代征夷大将军。
绯红的天空下,晚霞随着寒风流动,仿佛永远不会沉没的夕阳,摇曳跃动,宛如将战场化成焦土的熊熊火焰。
呐,菊千代,你若泉下有知,是否会悔不当初?
在无数个漫漫长夜,总司惊梦欹枕,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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