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明

　　来送饭的一直是那个人。苏移知道，自己不吃，下面的人也不会太舒服。苏移不想为难他们，只是他真的不想吃。那人不知是对苏移的憔悴看不下去了还是真的受到了什么惩罚，对苏移开口说：“苏先生，请您好歹吃一点吧，林绍那里不用担心，他回来的时候，齐先生答应了他‘只要跟我回去，既往不咎’的。您……”那人说到一半，看到苏移的眼睛，不该再说。
　　“林先生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苏移用阴狠的语气只说了这样一句，用眼神生生地把那人赶了出去。
　　不过，这人带来的消息确实让苏移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林先生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吧。
　　就因为这个消息，苏移开始振作了起来。虽然还是见不到林绍，虽然还是不能离开这个房子，但是他的状态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开始好好吃饭，收拾房间，每天都仔细地打扫着。他在等林绍回来的那一天。
　　但是，齐秋的出现让他知道，那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齐秋说，只要他完成了一个任务，就让他见林绍。原话他记不清了，只知道大概是这个意思。他跟着齐秋到禁手那里，停在了一个房间门口。房间的门紧锁着，就算是齐秋也要找来禁手才能进门。齐秋说，只要苏移杀了里面的人，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苏移以为，被这样锁着的人会很危险。苏移以为，齐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轻易见到林绍。但是，打开门后他看到的，居然是个被锁链固定在墙上的只剩了一口气的男人。
　　苏移拿起刚刚被齐秋塞进手里的枪，干脆利落地上膛，却发现身后的门关了。单纯的苏移没有想多，只是抬手将枪口对准了那人的心口。
　　房间里安静极了。这种近乎异常的安静让苏移有些犹疑。忽然，他听到了细微的人声，从面前的这个将死之人嘴里发出来的。
　　说实话，苏移这个时候对于这个人居然还有力气说话这种事情不太敢相信。但是他确定自己不会听错的。而且，他总觉的这声音很奇怪，好像听过一样，而且不是一次。他很熟悉，但是当他去回想的时候，他又觉得那种熟悉感消失了。
　　“是苏移吗？”那人声再次响起。这次苏移听清了，居然是在问自己。那声音他确实很熟悉，只是和他以往听到的不同。以往不容反抗的声音如今变得如此虚弱，沙哑。
　　对，苏移认出来了，那是林绍的声音。但是就算听出声音，苏移还是不敢确认眼前的这个人是林绍。在他的印象里，林绍是强大的，高贵的，甚至无所不能的。而眼前这个人呢？只穿着普通的衬衣和裤子。裤子还算完整，只是被血污了。衬衣早被撕烂了，皮肤上鞭伤纵横。头低垂着，看不见脸，头发乱糟糟的一团，有的被血粘在脸边。
　　这怎么可能是林绍？！
　　然而苏移却已经扣不下扳机了。那声音太像林绍，让他也没办法说服自己那不是林绍。他索性收了枪。走过去，还没看到那人的脸，他便看到那人左耳上的耳钉。那耳钉式样简单，却是林绍从未摘过的。苏移心里一震，按住呼吸，小心地问：“是……林先生？”
　　那人居然轻轻地笑了：“到了现在，还会叫我‘先生’的，也只有你了吧？”
　　真的是林绍！
　　苏移把枪扔在了一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打开林绍身上的束缚，把他放下来，又小心地抱起他的上身。林绍无力地靠在苏移怀里。就这一瞬间，苏移看到了林绍的脸。
　　那一双眼眶里已然空无一物。
　　血从眼下漫出，顺着脸边，像血泪一样滑过。血迹早干了，暗红色在惨白的脸上更加骇人。
　　林绍当然已经看不到苏移的表情。他抬起手来在空中抓着，想去摸苏移的脸。苏移抓住林绍的手，身体和声音都颤抖着：“苏移迟早要杀了他，绝对要杀了他。”
　　林绍笑了，脱开苏移的手，摸上他的脸颊，手顿了一下。
　　“苏移，你哭了？”
　　苏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对不起，林先生。”
　　“别喊我‘先生’啦，”林绍的语速很慢，声音依旧沙哑，“不是都让你跟着齐秋了么？我的话不听了么？让你不要记恨齐秋……”
　　“苏移记得。若齐先生只是杀了您，苏移听您的话，好好跟着齐先生。只是齐先生不该这样对您。”
　　“别怪他。我走了，他恨啊。”林绍只说了这样一句，便沉默了。他静静地躺在苏移怀里。他知道苏移大了，不用他担心了。最后他和齐秋说想死在苏移的手里，就是想确认这事。他身上没有致命伤，失血虽多但也无碍性命。能让他解脱的，只有苏移带来的那把枪。
　　但是，苏移真的会开枪吗？
　　林绍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左手抓住耳垂，一咬牙，竟把那耳钉并着半片耳垂扯了下来。从新伤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和血痕交错在一起，竟没有丝毫违和感，反而更添了一分诡异的美感。
　　苏移伸出手去，却没来得及阻止。他的手僵在半空，许久，颤抖的声音才挣脱唇齿：“林……林先生……”
　　林绍手上动动，把软的扔下，拿起那耳钉与苏移看。针上早锈黑了，还粘着什么东西，弄不下来。林绍慢慢地向苏移讲述了他的事情。
　　他七岁成了孤儿。父母去世之后，他被叔父领养。然而叔父只是接手了他父母的财产，把他赶了出去。十岁的时候，齐秋的父亲把他从生死线上拉回来，在那之后，他的经历与苏移类似。他左耳上的那个耳钉，和苏移左手那个尾戒一样，是所属的证明。苏移属于林绍，而林绍属于齐秋。正如苏移所见，齐秋爱他，变了味道也是爱他。但是林绍对于齐家人没有任何好感。
　　林绍告诉苏移，那个尾戒，除非齐秋放他自由，否则到死都不能摘下来。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摘不下来了。正如林绍的耳钉早已和他的血肉长在一起，苏移的尾戒也早已把他的指骨勒到了畸形。要摘下来，除非把小指连根切了。
　　林绍和苏移说：“苏移，你记好，我不叫林绍，我叫顾倾寒。”

　　苏移出门的时候，身上带着血。林绍加在他身上的逻辑，出任务最好不弄脏衣服的。好脱身是一个原因，还有别的原因林绍一直没有说，以后也不会说了。
　　虽然知道这样没有意义，可能的话，他想让沾在苏移身上的血更少，更少。可以的话，他不想污染那双清亮的眼睛。
　　到最后，唯一沾在苏移身上的血，是林绍的血。唯一污染了那双眼睛的，是林绍。

　　齐秋满意地看着失魂落魄的苏移，刚转身，忽然听到苏移的声音：“齐秋……”
　　这一声很奇怪，让齐秋不得不停下脚步。苏移知道齐秋的名字，却从不出口。不要说当面称呼了，就算是背后提到，也一律是“齐先生”。而且苏移的声音完全听不出失魂落魄的影子。但是，那声音，若不是齐秋知道身后除了绝不开口的禁手之外，只有苏移一个人，不然齐秋绝听不出来是来自苏移的。那声音，居然，听上去更像是林绍的。齐秋转过身来，看着脸上沾了血污的苏移，心里又是一震。
　　那张脸上，那微笑让齐秋心里凛寒。那明明是林绍的微笑。
　　苏移笑着一偏头：“怎么？不带我一起走？”
　　齐秋倒退一步，愣愣地看着苏移。
　　他……是怎么回事？
　　苏移耸耸肩，迈开步子：“算了，我回去了。”
　　齐秋看着径直离开的苏移。他已经不是那个没有一丝多余动作的少年了。那动作，那神情，就像是在那个房间里，刚亡的林绍把自己未散的魂魄附在了失神的苏移身上。
　　苏移进过齐秋身边的时候顿了一下脚步，挑着嘴角，看到齐秋的反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对不对，好不好。这种忐忑是他难以形容的。他只能狠狠地压下去，保持着面上的微笑。他知道，林绍的这种微笑是最让人慌的。但是，他和林绍相处的时间太短了，苏移甚至没有正视过林绍的眼睛。
　　但是苏移只能扮作林绍的样子。他想要欺骗自己。比起让他接受林绍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倒不如让他把自己的存在抹掉，这样让他更舒服些。
　　终于回到了林绍的，哦不，现在是苏移的住处了。苏移带上门，刚想轻松一下，突然察觉到有别的人在。是他不认识的人。他又迅速带上林绍的面具，警觉地向里走去。他能感觉到，家里有什么被人动过了。
　　是齐秋的人吗？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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