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

　　墨绿色的五月，连空气里都有浓浓的花香和淡淡的草木香。这个月我做了两件让自己很开心的事。一件是买到一套中山装，穿上去参加公司的周年庆，感觉非常俊、非常帅、非常酷，惹来中外的女同事们围拢来问在哪里买的，全然不顾各自的男性主管们偷偷对天翻白眼，偷偷的。
　　另一件开心的事，是结识了服装店的老板娘，还喝到她做的极品熏衣草奶茶。那是个有故事的女性，微卷的短发、银边眼镜，保养得宜的身材与皮肤，还有设计师设计制作的典雅服饰（比店里的那些出彩衣服更胜一筹）。我明知她肯定已过了三十，而且五官不算特别抢眼，可仍然觉得她很吸引人，尤其是一身神秘又带些忧郁的气质，像首诗。

　　一个周六，处理完前一天来不及做完的公事，敲定去工作实地考察的细节项目。岳其峰出差，一个人无聊的又径向服装店二楼附设的小茶座而去，那里有很便宜的上等英国红茶，还有料实的鸡肉卷。她就独自坐着打电脑。
　　“难得看见你在店里。”我朝老板娘道。
　　“最近在忙一个房产开发案。”她不避讳，也不隐瞒，很坦率的个性。
　　我有些惊讶，“我听说你在这个小区里至少有两套房子出租？你是专门投资房地产的吗？”
　　她眼睛在我身上转了一圈，还是说了，“不，这次是建一个大型的经济房摄取。我男朋友是做房地产的。”她第一次说自己的私事。
　　隔行如隔山，我对地产一点概念也没有，但对“经济”两个字敏感。“经济房？怎样个经济？”
　　她说了个地段和价格，我当场激动的抓住她的袖子，“老板娘！我也要！我也要！……对了，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条件吗？”
　　她黑玉般的眸子对准我，这时我才发现她其实有双极媚的迷人凤眼，平时用眼镜遮掩不容易注意到。“要入住是有条件的。”她翻出本册子，仔细看才知道是社区业主守则，有五百多款，违者轻则罚款重则吃官司。
　　我咋舌，“这是美国吗？国内很少见到。”根本是没有过的！“你们这样能赚钱吗？”还是建筑施工偷工减料、物业服务一塌糊涂？我有些退缩。
　　老板娘微笑，“这个价格，我根本不需要花多少广告费和赞助费，只要晚报的四分之一版面，就可以订走一半以上，你说是不是。”
　　我想说大概会抢手到要抽签。“你们有多少套房子？”
　　“一期只有几千套，总共五期，两年内入住三万户左右的家庭。”她送我一份宣传资料，不是房子而是商业街租售广告。
　　“你靠沿街的商铺赚取利润！”十万的中等消费人群，不把店家的眼球都吸引过去才怪，“我也想买个二楼的店面开书店呢！”像在香港的又便宜又实惠的二楼，如果自己开公司还可以当办公室……
　　“还有块招标的土地是商住楼。周围都是我的房子、我的店面，其他开发商根本挤不进来。”老板娘似乎有意识的让我知道内幕。
　　我抬头，望进她的眼，“这些保险条款、贷款安排、套餐优惠，你像卖家电一样卖房子，还把银行当你的财务公司！”这要什么样的财务和精算水准，才能做出如此精确的策划！
　　她露出狐狸般媚惑而狡猾的笑容，“只有十几分钟，就能看穿我的本意。裴小姐，你想不想看看我的现金流预测书？不过，看了以后要提出你自己的建议哦！我要把房地产项目当工厂一样管。”
　　就知道她是个精明的商人！我后悔不已，“那，如果我的建议有价值，房价打个九折？”那不赚死了！
　　她眼微眯，“包括双倍面积的商业房？”
　　我估算一下，横下一条心：“只要你的银行肯给我贷款！”反正前两年开发商给贴息，不怕，不怕。
　　“没问题，开发商来担保。在这样的价格下，随便我怎样卖都可以收回成本！”
　　我简直要吐血，她的身家已得用千万计算，还在算计我这个贫民的血汗钱！
　　奸商。

　　我一直以为，身边的人包括自己，都已跻身社会的“菁英”阶层，所看、所听皆上了相当的档次。在见到老板娘和她戏称的“华北情人”之后，才真正认识了手握重权、一举一动牵扯巨大的人物；我以前只能叫井底之蛙，做上外企管理层就自以为看到经济社会的全部。
　　而这两个枭雄，却也和我们平头百姓一道，坐在我家（其实是岳其峰家）十几平方的客厅地毯上，喝我泡的咖啡。
　　“真好，和我在欧洲喝过的一样。你是用什么机器做出来的？”老板娘的称赞让我尾巴翘上天。我得意的呈上茶咖两用的玻璃茶炉，她目瞪口呆之余，立即打电话找人订购咖啡豆。
　　她的男友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粗犷被文明的装扮所束缚，而时间经理积累下的成熟稳重掩盖了大男子作风。他是意气风发的，至少在老板娘扯出诡媚笑容之前。
　　“裴珏要订一套新城市花园的两室房，你关照一下。”
　　“老板公”哭笑不得的回望多年的情侣，“你是那儿的老大，你说句话不就可以了？”
　　老板娘嗔捶了他一记，“呵呵！要占内部人名额的，和你打个招呼。”
　　内部人？我疑惑的看看他们，又看看岳其峰，后者脸上的表情决定属于不爽的那类，大概气我不和他商量就自己去买房子。
　　“好！反正这个新城，你当家，我只管数钱。”
　　老板娘给哄得高兴，赏了情人一个颊吻，他立即要求另一侧脸颊也得到相同的待遇。
　　这两个人，一直在恋爱。

　　闹了会，老板娘突然问我对证券和外汇的看法，我答得有些惴惴，心知他们是内行里手，我一个一年两年才入场一次的人，除了过分谨慎，没有大的能耐。不过看老板娘的表情还是挺满意的，“我也是难得见到一个不贪心的。”
　　“哪里，那是老太婆炒股。”
　　“可是赚钱啊，跟我辛辛苦苦搞了两年的房产，收益率其实差不多……”
　　“不会吧，这里的经济活力和外来人口肯定要超过首都的，未来的房价也不可能不涨到差不多的水平，你五期的房子在两年后回报应该会很高。”我努力想辩解，结果越描颜色越重。在看到三个人一起盯着我时，本能的想逃跑。我不习惯被瞩目。
　　“怪不得你急着要买房子，原来是觉得房价会快速上涨。”岳其峰若有所思。
　　“我不是预测……”只是想完成我的梦想，倒真的没认真考虑过投资炒作的事情。
　　“我们今天是来喝咖啡而不是谈投资的，否则以后人家吓得不敢上门，你有要难过了。”老板公既打了圆场，又迫使我表态，“哪会啊！我这么喜欢店里的衣服，怎么可能不敢上门。”即使不敢也要敢了，谁叫我特别的重场面，出奇的不敢得罪人，还是一副低层工农的脑子。
　　我以为那天的“经济实践考试”只是个插曲，但却在以后的日子了，被证明改变了我的道路。

　　老板娘姓林，名灵。我第一次拿到她的名片，印的是商业销售公司总经理的头衔。她玩资本游戏的手法让人眼花缭乱，才几个月，就在本市开了两家拥有房产权的连锁店和两家加盟店；而她的背后是两三年中找过的上百家大大小小的服装厂和礼品厂。“我手头的资源完全可以做贸易了。”她笑说。我有预感，只要她理通了资金链条，很快就会有家股东成分复杂的贸易公司。
　　“老板娘热衷创办企业。”岳其峰粗鲁的扯下领带，颓然倒进藤椅。我曾问过他要不要买组沙发，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说，沙发坐久了会影响男性生殖能力；我无话可说。
　　“她很有……创造力。”我不明白他对林灵的芥蒂是因为什么，谨慎的挑选字眼，虽然我敢肯定他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大的实力。
　　“有人在传她是洪总在本地的情妇。”
　　“老板公又没有结婚，他也只是老板娘的情夫啊！还是‘华北情人’呢！”我始终不理解比较传统的男人一直把有能力的女性看成是男性支持者的附庸。老板娘是靠着情人，但我坚信从能力手腕上而言，她超过了他。
　　“你和她走得太近，没什么好处。”
　　是“良家妇女”不和“情妇”共处的古老原则？我呸！“她给我的房价很优惠嘛！”是太优惠了，这点岳其峰基于实惠考量没法反驳。
　　“你这么想买房子离开我？”他轻轻的问，用另一种压力迫我。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有些动怒的。
　　我去坐在他腿上随便压死他，“我是个商人，要计算投资回报率。这房子只要租出去个七八年就可以收回成本，买其他的房绝对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收益！何况，认识他们……认识洪总，对你我没有坏处！”我卑鄙的紧贴在他颈侧脉动处呼吸，惹得他抽气，很痛快！

　　老板娘告诉我，给对方面子，就是给自己里子。我曾问他，如果老板公和别的女人搞七捻三怎么处理，现在想来是她的经验之谈，她恶毒的回答说，“一般的性病潜伏期在三周，而尖锐湿疣平均要三个月。我总要三个月以后确定是干干净净的，才会搭理他。”我记得当时听得傻掉，然后不禁为老板公默哀三秒钟，认识老板娘，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幸福。

　　林灵女士将我当作助手一样的培养，和她安排培训的经理人一起上课受训。和一般追求近期利益的老板截然相反，她是在用人格魅力，许诺下个人最大程度的发展空间，和利益，牢牢将我们的心抓在手里。尽管我还是在原来的公司工作、加班、拿薪水，但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变了，变得不满足现状，变得渴望更多。
　　我的属下很能干（这是我招聘他们的第一条件），在我已经建立起来的供应运行体系之下，非常严格的按现有规则、一板一眼的执行。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不一样的工作？”岳其峰当我有毛病，放弃高薪高尚的工作不干，想在这把年纪换职业跑道。“你房子的贷款不要付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
　　我有些泄气，又想也不必指望他能够理解我了，生活中能相互体贴照顾，我已很满足了。我去找老板娘，因为知道她一定在那里等了不少时间，等我自动要求加入她的事业体系中。
　　“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她笑眯眯的，像只狐狸。“你不是学过法律吗？XX区正在筹备援助中心，包括法律援助、低保和劳动社会保障。你有没有兴趣？”
　　我吃惊于她的分析力，或者她在认识不久以后就调查过我？“你能安排？”
　　“就在我的新社区所在的地方！我承诺了市政府、区政府一堆的东西，安插个援助中心副主任算什么！放心，有的是机会让你赚贷款。”
　　我就知道，不从我身上赚回十倍的利润，她就不是老板娘了。她弄个“不一样”又让我无法拒绝的麻烦职位，我得为她的贸易公司找货源、为她男友新投资的电子公司介绍客户、为她手头的货币现金在金融市场上投资，而这些，只是我对她的小小“帮忙”。

　　有一天回家，我居然在客厅见到一对非常漂亮的龙凤双胞胎，穿着同样的小小绅士淑女装，见到陌生人还笑呵呵的叫阿姨。我猜他们大概才三四岁。然后老板娘给我介绍，那是她“收养”的一对孤儿。
　　“不是只有没有孩子的夫妇才可以收养的吗？”她这么神通广大，还是将孩子挂到一对收买的新夫妇名下，自己接来玩？
　　老板娘对我晃晃手上的金戒指，看得我眼睛都凸出来，从来不喜欢首饰的她会戴个既不是钻石也不是祖母绿的平凡戒指？“我结婚了！新的登记办法真的好方便。”她若无其事的口吻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相处久了，就知道老板娘很会隐藏情绪；许是多年压抑的生活所至，她身体不是很好。“你不打算自己生？”
　　“世界上的中国人已经这么多了，我再生不就增加地球的负担？”她平淡的声音，实在太平淡了。
　　我明白她不大愿意继续谈这话题，立即转到可爱的双胞胎身上——他们是真的又漂亮又乖巧。老板娘不要，我会抢了来。“是兄妹吧？”
　　“兄妹比较好，这样当哥哥的不得不让着妹妹了。我给他们取名洪成雷和洪成晔……”
　　老板公也是个老江湖，一派快活的和两个孩子玩。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到底如何，不过当香香的、白白的、软软的小胳膊勾上来时要抱抱的时候，我满脑子就只剩下“孩子”这两个字。

　　晚饭后，难得的两个人一起散步。路过花店时稍微停了会，女店员认定我们是对情人，不停向岳其峰推荐一款新品种的蓝色玫瑰，那灿烂的蓝色像宝石，我差点以为那是假的，小心的碰一下，是柔软的花瓣。岳见我喜欢，又被店员捧得很开心，掏钱买下价格不菲的蓝玫瑰。
　　我用力嗅一下包装精美的花，居然有甜甜的香味。“真的是玫瑰呢！好漂亮的蓝色！”
　　“我们结婚好不好？”
　　“好！”
　　岳非常惊讶，他已经问过两次，我都推了开，引得他越来越没安全感。不过今天居然一朵蓝玫瑰就让我同意，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喜欢孩子？”他小心的猜道，“那两个小家伙很可爱。”
　　“恩，还可以让洪先生和洪太太做我女儿的干爸干妈，狠狠敲一大笔竹杠。”在老式的想法里，结了婚，过往烟云就都消去。只是，我还是挥不去老板娘眼中极淡又极深沉的痛。有孩子作缓冲，会让大家都屈服于平静的生活吧！岳大概也这么想。

　　我们有各自的目的，但，殊途同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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