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有余粮

　　左小轩终于被哄睡着了，林昭习惯性地抬腕看了看腕表，此刻已经二十一点整。
　　只不过，本已经该黑尽了的天，此时依旧黑得不尽然。
　　整片天空红红黑黑的颜色，让身在天空下的人心生窒息逼仄的错觉。

　　用手压了压铺上带着树叶的树枝做成的简易“床”，确定不会被下面的石子儿硌得难受后，林昭这才把左小轩轻轻地放下。
　　这里有一块刚好挡住夜风的岩石下，这是刘武山带走一行人之后，林昭抢先占领的临时歇脚地。
　　此时已近深秋，天气本来就已经一天比一天凉，再加上惊疲相交的这一天下来，林昭自己这副经过打磨的身子都觉着有些吃不消，更遑论瘦精精的左小轩了。
　　林昭不敢拿左小轩的身体来开玩笑，因此，早在让田籍生火取暖的时候，就让田籍把火堆生在这边。
　　现在移开火堆，被烧得烫呼呼的地皮，应该能驱走这一夜的寒冷，左小轩不会生病吧？！林昭琢磨着，借着火光看了一眼睡得安然的左小轩，脸上的肌肉松缓下来：这样就好了，小傻子这样就好了，当奶爸的感觉，其实还不算太糟糕……这种被人无条件依赖（索取）的感觉，挺有成就感！
　　这般一想，林昭更觉得照顾左小轩是多么的任重道远，多么的有滋有味……全然不知道他脑子里那套系统模式，走的是“初为人父”的方向。

　　田籍拨拉着木灰，耳朵却竖起来，一刻也不敢放松。
　　因此，林昭过来时，田籍那已经被宅坏了的身体，利索地站起来，用木棍做着攻击的架势。
　　对田籍这样的改变，林昭眼底只是闪过一次惊讶，很快又恢复那副高高在上的骄傲模样，径直走向火堆旁的一块充当坐凳的石头，完全无视田籍根本够不上威胁的动作。

　　在发现是林昭时，田籍下意识就松了一口气，手里的棍子也垂了下来，充当着拐杖。
　　见林昭坐在火堆旁，田籍回头一看……果然左小轩已经睡着了，嗯，装食物的旅行袋做了左小轩的枕头，林昭自己的外套正盖在左小轩身上，而左小轩，依旧死死地抱着他的宝贝布袋子，睡得香甜。
　　这一瞬，田籍真的开始羡慕左小轩了。
　　刚开始接近林昭的时候，田籍得知左小轩脑子有点那啥，林昭却不离不弃地带着左小轩，田籍用宅到腐的思维逻辑自然就把两人与龙阳分桃断背山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靠近了，大概了解了，田籍才发现两人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嗯，怎么说呢？
　　田籍觉得左小轩是个巨婴，而林昭，就是那个巨婴的爹。
　　咳咳……好像，大概，似乎，他们真的就是这么一个相处模式。

　　“发什么呆呢？”
　　林昭看着田籍望着熟睡的左小轩木呆呆的模样，心里升起一股不悦，说话的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田籍被林昭“招魂”成功，摸了摸鼻子，干巴巴笑着坐到了林昭对面，火堆的另一端：“呵呵，觉得小轩能睡的着，真的很幸福。”
　　林昭挑了挑眉，瞟了田籍一眼，道：“人分两种人，享受的人和伺候的人。”
　　田籍不敢接话了：呵，小大爷，您意思是您就是那伺候的人，左小轩就是那享受的人？
　　这话，田籍当然不会说出来。
　　只不过，林昭很快就让田籍用行动演习了一遍何谓“享受的人”，何谓“伺候的人”。

　　“那天你看到那个人了吧？”林昭斜了一眼不远处一家四口瑟瑟抱一团冷得发抖，其中小男孩儿盯着火堆想过来，却被他的父母死死拉住，而那家四口的唯一老人却满脸横泪，紧紧地把小男孩儿抱在怀里……林昭看向田籍，见他雾茫茫的模样，复述了一遍：“那天，第一波带头抢东西的那个男人。”
　　田籍眼睛一亮，“哦”了一声，道：“林少，您是说那个肌肉猛男？”
　　“肌肉猛男”？
　　林昭对田籍用的这个形容，有些冒冷汗，清了清嗓子：“咳嗯……就那个。”
　　田籍狠狠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我记得，林少，我记得那个男人，忒么的，下手真狠。”说到这里，田籍又想到当时那个男人看了林昭好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出自己的疑问：“林少，难道……您认识那个人？”
　　林昭也不在意，点了点头：“嗯，这个人叫蒋显，是禹城乃至媚川岛两地的□□都挺有名气的人。”
　　田籍张了张嘴，吞了一口唾沫：NND，真的是X社会？教父？！
　　林昭见到田籍那个快要流口水的模样，微微皱眉：“你……似乎很喜欢蒋显。”
　　“哈啊？”田籍闻言嘴巴大张，下巴几乎脱臼，这下，口水是真的流了出来，恶心得林昭死恨死恨地用目光威胁田籍：擦，真恶心！你敢靠过来，老子立马卸了你！

　　田籍确实不敢顶着林昭那样的目光靠过去。
　　即便如此，田籍还是招惹到林昭，得到了林昭给予的惩罚——过去山顶另外一边，打探蒋显的底细去了。
　　田籍佝偻着背，企图全身抱成一团，用以减少穿着单薄衣衫的身体暴露在夜风之中。
　　说起这夜风，田籍只想骂娘。
　　一直以为禹城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几天最冷之外，算得上是华国除了琼台岛那边的三亚，禹城周边是全国最暖和的地方了。
　　也正因为田籍一直生活在靠近禹城附近的城市，所以，这山顶的夜风，让田籍有种置身南北极地的错觉。
　　冷，很冷，冷气儿都往骨头缝儿里钻的冷。

　　一边不清不远，哆哆瑟瑟地走着，田籍脑子快速的转动起来——见到那位蒋教父，该用什么做开场白呢？
　　要是开场白不谨慎，不婉约，不中那位蒋教父的听，咱是不是就要用血做代价呢？
　　想着想着，田籍觉得更冷，全身颤抖得更厉害。

　　“哎哟——”
　　老人们常说，走路要看路，不能三心二意，不然倒霉的只可能是自己。
　　田籍就是不听老人言，所以摔倒了。
　　这一摔太干脆，若不是被人伸手一捞，估摸着田籍已经咕噜咕噜滚下山顶，跌进了山底下污糟糟的海水中。

　　探头往山下看了看，污漆抹黑的海水闪烁着诡异的红色波纹，像极了传说中的阿鼻地狱。
　　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田籍庆幸被人捞住了。
　　于是，田籍真心地对着对面那个黑麻麻的人影鞠了半躬，认真地道：“刚才谢谢了，要不然我这小命儿就被下面污汪汪的海水搞掂了。”
　　对面的人影压根儿都对田籍的道谢不感冒，等到确定田籍说完了，那人冷哼一声，递给田籍一个包裹，道：“蒋哥说了，林少不用让人过我们那边去了。”
　　“啊？”田籍愕然，捧着那个塑料包装袋傻不愣登地看着对面黑麻麻的人影。
　　“蒋哥说了，这个是左小哥儿该得的。”黑麻麻的人影说完，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走，田籍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那个人影的低声咒骂：我擦，这小子不光牙口利，娘勒个西皮，一定是从少林寺下来，练过铁头功的吧？哎哟嘶……

　　听不见就罢了，田籍听清楚那人说自己是和尚后，气得磨牙。
　　田籍想：我勒个擦，小心老子黑了你的电脑。
　　田籍想：我勒个擦，小心今晚老子把你账号里所有的钱都捐贫困山区。
　　田籍想：我勒个擦，小心老子给你电脑装个视频木马，让你丫XXOO来个网络直播。
　　田籍想……
　　田籍想得不想了。
　　非常时期，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宅男，连左小轩都不如的宅男，所以……他只有紧紧抱住林昭的大腿，他才能活下去。
　　低头看了看手中用塑料包装袋装着的东西，田籍一边猜测着是什么东西，一边拔腿就往回走……还是火边暖和啊！

　　蒋显让捎给林昭的东西，说是应该属于左小轩的东西。
　　——其实，就是一件休闲薄棉衣。
　　林昭在火堆前打开塑料包装袋，抖开那件棉衣时，林昭和田籍都愣神了。
　　没错了。
　　这件棉衣他们都很熟悉。
　　因为。
　　这件棉衣，原本就是中午时候抢左小轩面包的那个老人穿在身上的棉衣。

　　林昭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棉衣拿在手里，将塑料袋也折叠了起来……必要时，塑料袋也有它的用途。
　　不过，田籍就耐不住了。

　　“林少，这……那蒋显是什么意思啊？”田籍觉得，如果猜得没错，那老人已经死了。
　　那么，这就是说，送过来的这件棉衣，其实就是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没错了。
　　将死人的衣服送过来……
　　田籍虽然知道灾难不简单，但还是没有林昭想得透彻，忘记了这样的天气环境下，这些东西能御寒就行了，哪里还顾得是不是死人穿过的？
　　因此，田籍觉得蒋显送这件棉衣过来，是对他，啊不，是对林昭挑衅。

　　林昭抬了抬眼睑，看了田籍一眼，并不回答田籍的话。
　　而是……
　　径直走向熟睡的左小轩，抖开棉衣，为左小轩盖上。

　　等林昭再次回到火堆旁时，田籍已经郁闷到纠结的脸，皱成了一个包子。
　　林昭用眼神示意田籍坐下说话后，看到田籍乖乖地坐回原地时，这才望了一眼黑红色的茫茫海面，浅浅道：“现在这个时候，你觉得是保命重要，还是迷^信重要？”
　　田籍哑然，抿了抿嘴，低下了头。

　　许久。
　　田籍才抬起头，看到林昭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不由地觉得脸烧得慌。
　　张了张嘴，半天，田籍才悻悻地嗫嚅道：“林少，您是说，蒋显这个举动是示好？”

　　林昭微微挑眉，嘴角勾出一抹不屑的弧度，把问题又抛给了田籍：“你觉得是这样？”
　　田籍嘴角抽了抽，摇头道：“不可能。你……您傍晚还干掉了他的人。”
　　林昭一副“孺子可教”的点点头，看得田籍嘴角抽得更厉害，心讨：我勒个擦，我的小大爷，要是小的没记错的话，您可比小的小了十岁吧？！
　　“蒋显这是告诉我，他不招惹我，我也不能去招惹他。”林昭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盯着这一片唯一光源的火堆，道：“这叫楚河汉界，各自为营。”
　　田籍听到林昭这么说，闭着嘴开始琢磨林昭的话，琢磨那蒋显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今晚你和我轮流着守夜吧。”
　　林昭拍了拍手上站上的木灰，看着还在出神的田籍道：“一是提防蒋显出尔反尔，再一个，就是……”
　　林昭停在这里，田籍不解地抬头看着林昭。
　　林昭指了指山下那片让人绝望的黑色海洋，道：“下面，盯好了，时刻注意水位。”
　　田籍愣神：“水位还要上涨？”
　　林昭别有深意地看了田籍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向左小轩：“你撑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还换班，我现在先眯一下。”
　　田籍就这么傻呆呆地，看着林昭走到左小轩跟前，从善如流地抱起了左小轩，两人共同盖着那件蒋显送来的薄棉衣，真的……睡觉了。

　　夜深了。
　　虽然天空还是诡异的黑红色，但是喧嚣了一整天的易龙山山顶，还是彻底安静了。
　　就在田籍觉得安静得无聊，安静得心发慌时，只听见一个声音惨叫道。
　　“——啊，不好了，海水上山了。”
　　田籍闻声猛地站了起来，瞠圆了双眼，想要是黑暗之中看清楚山下的情形。
　　然而，只是徒劳。
　　山下黑汪汪的，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了？”
　　田籍回头，看见林昭抱着左小轩已经到了自己身边。
　　指了指山下，田籍颤着声儿道：“刚，刚才有人在喊海水上涨了。”
　　林昭拧眉沉思，脸色沉得令田籍觉得喘不过气儿。
　　“别到处乱跑。”片刻后，林昭看了一眼又开始乱起来的山顶，抱紧了左小轩，与左小轩怀里的小布袋子，对田籍道：“这块儿已经是易龙山最高的位置了，只要守着这里，应该能撑一些时候。”
　　说完，林昭居然抱着似乎被吵醒的左小轩，又回到了“床”上，留下田籍睁眼发傻。
　　叹了一口气，听着四周传来孩子女人的哭声，田籍又坐回了石头上。
　　暗黑中，田籍的眼睛时刻注意着那群混乱的人的动向，耳朵细细听着下面叫人心悸的海水拍岸声。
　　田籍还是那个宅男田籍。
　　只不过，悄无声息地，因为这一天突如其来的连番变故，田籍，又变得不是田籍了。

　　这个夜。
　　是注定不安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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