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梦录

　　我们婚礼没有洁白的婚纱和笔挺的西装，我们选择了一身正红如火的汉服。
　　不是为了复刻那场千年梦境里的每一个细节，而是为了以最庄重的仪式，致敬那段在时光洪流中颠沛流离、却始终未曾被磨灭的深刻记忆。
　　婚礼的礼堂设在一处古朴的江南园林。时值初夏，荷塘初绽，绿意盎然，与满目的中国红交织成一幅鲜妍又沉静的画卷。
　　墨沉站在月洞门前等我，他穿着一身玄色织金的长袍，衣摆绣着暗金色的云纹与龙鳞，在疏落的日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他转过身来，那双独一无二的金色瞳孔，比阳光更耀眼，比最醇厚的蜜糖更温柔，里面清晰地只映出我一个人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千年前那位鬼王，与眼前我的新郎，合二为一。
　　我穿着繁复精致的红色嫁衣，层叠的锦绣罗裳，广袖垂落，裙裾迤逦。头顶的凤冠并非梦境中那般冰冷沉重，而是精心改良过的，依然璀璨，却承载着全然的喜悦。这身装扮，的确与梦里那袭令我惶恐的嫁衣一模一样。但这一次，我走向他的每一步，都踏在实处，发自内心，充满笃定。我不是走向一个被安排的命运，而是奔赴一场等待了太久、跨越了时空的团圆。
　　林晚作为我唯一的伴娘，忙前忙后，笑靥如花，眼中再也没有了过往的阴霾与复杂，只剩下全然真挚的祝福。她小心翼翼地替我整理着裙摆，轻声说：“小雨，你今天真美，美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而且……是笑着的。”我握了握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许也早早到了，他换下了平日的研究服，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显得格外精神。他送来的贺礼是一幅亲手书写的字，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百年好合”，落款处，他郑重地写下了“师许”。这份认可，比任何贵重礼物都让我和墨沉感到温暖。他拍着墨沉的肩膀，如同一位欣慰的长辈：“小子，好好待她。你们这缘分，古今罕见，要珍惜。”
　　我的母亲，依旧住在城郊的精神病院里。我没有邀请她到场，那对她、对我、对这场婚礼，或许都是一种不必要的刺激。但我请摄影师特意冲洗了一张我们的婚礼合照，我穿着嫁衣，墨沉握着我的手，背景是园林的朱栏碧水。我在照片背后写下：“妈，我结婚了。我很幸福。”然后寄给了她。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理解，是否能看清，甚至是否能收到。但我必须让她知道，她的女儿没有成为她执念下的傀儡新娘，我挣脱了命运的丝线，亲手编织了自己的幸福。这份告知，于我而言，是一种放下，也是一种新生。
　　婚礼的仪式简约而庄重。
　　我们依照古礼，拜了天地，敬了高堂（对着老许和几位长辈的空位），最后，夫妻对拜。当我与墨沉面对面，深深躬下身去时，耳边仿佛掠过千年的风声，夹杂着古战场隐约的嘶鸣，又迅速消散，只剩下此刻园林里清越的鸟鸣，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声。礼成时，周围的掌声与祝福声潮水般涌来，但我眼中，只看见他金色眸子里，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失而复得的珍重。
　　晚宴是精致的中式宴席，宾客不多，皆是至亲好友。我和墨沉一桌桌敬酒，接受着祝福。红酒漾在瓷白的杯子里，映着灯火，也映着我们含笑的脸庞。那不再是苦涩的合卺酒，而是甘醇的、属于现世的喜悦。
　　宾客散尽，已是夜深。褪去了外袍与沉重的头饰，我们终于能安静地坐在精心布置的新房里。红烛高烧，暖光跃动，将满室的喜庆红色晕染得更加温馨朦胧。我们并肩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沿，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安宁与圆满，深深地镌刻进灵魂深处。
　　"墨沉。"声音在静谧中浮起，带着某种宿命的回响，"让我看看它。"
　　那个传闻中承载千年契约的凤血玉。
　　他似是早有所料，微微一笑，起身从随身的檀木匣中，取出了一个更小巧精致的沉香木盒。盒子打开，红色的丝绒上，静静地躺着那块穿越了千年时光的玉佩。它比梦境中见到的更加温润内敛，玉质通透，那抹嫣红的血沁仿佛拥有生命，在烛火的映照下缓缓流动。玉心处，那两个古老的篆字“墨沉”，若隐若现，像是心跳的印记。
　　“给我戴上，”我看着他，目光坚定而温柔，“这一次，是真的。不是梦，不是胁迫，是心甘情愿的契约。”
　　他拿起玉佩，指尖因微微的激动而有些发烫。冰凉的玉石贴上我的锁骨，那触感真实无比。他的手指流连在那片肌肤上，轻轻摩挲，带着无尽的怜惜与占有。然后，他抬起眼，金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愫，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苏雨，”他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如耳语，“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被我这样纠缠了这么多年。从你的童年，到你的青春，直到现在。我的存在，或许打破了你本该平静的人生。”他的语气里，带着千年来独自守望的孤寂沉淀下来的不确定。
　　我笑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拉起他温热宽厚的手，稳稳地按在自己心口。隔着柔软的丝绸寝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我急促而有力的心跳。
　　“这里，”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从七岁那年，第一次在梦里见到那个看不清脸的鬼王开始；从每一次心悸疼痛，却隐隐觉得有所依归开始；从我在现实里遇见你，这颗心就不再属于我自己平静的轨道了。墨沉，那不是纠缠。”
　　我将他的手按得更紧些，仿佛要将他的手掌烙进自己的血肉里。
　　“那是归宿。是我流浪了千年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是我这颗心，从始至终，唯一认准的方向。”
　　他眸中最后一丝阴霾骤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燎原的炽热与动容。他俯身吻住我，这个吻不再带有梦境中的虚幻缥缈，也不复曾经夹杂的痛楚与决绝，而是充满了确凿的拥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绵长无尽的温柔承诺。
　　红色的嫁衣层层散开，如同最盛大的牡丹在夜色中绚烂绽放，衣襟上的金线刺绣划过肌肤，带来细微的战栗。红烛的光影在纱帐上摇曳，将我们交织的身影投成缠绵的画卷。
　　“小雨，”他在我耳边呢喃，滚烫的呼吸拂过颈侧，激起一阵酥麻，“这一次，我们是真的成了亲。在天地见证下，在亲友祝福中，在毫无阴霾的此刻。”
　　“嗯，”我环抱住他坚实有力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嗅着他身上清冽又令人安心的气息，声音因幸福而微微哽咽，“千年的寻觅，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约定……终于，在这一生，完完整整地实现了。”
　　窗外，月色正明，清辉如水，温柔地洒满庭院，静谧而美好。那月光，恰如千年前，定下血契的那个夜晚。但我知道，也真切地感受到——
　　这一次，我们不再需要凭借梦境才能相见相拥。
　　这一次，我们挣脱了所有宿命的诅咒与桎梏。
　　这一次，玉佩是祝福，而非枷锁；婚姻是开端，而非终结。
　　因为，属于苏雨和墨沉，这一对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紧握彼此的恋人，最真实、最温暖、充满无限未来可能性的故事，在红烛与月光的共同见证下，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执笔书写未来的，将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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