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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池野
姜予薇没有去找那个银白色短发的男孩。
她转身离开那条街,回到自己精致却空旷的工作室公寓。那一晚,她没有失眠,反而睡得异常深沉。梦中,她回到了最初的画室——那个只有十平米、朝北、冬天冷得像冰窖的小房间。她坐在旧画架前,颜料沾满双手,窗外是城市普通的夜景,没有璀璨灯火,只有对面居民楼零零星星的灯光。
醒来时,晨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房间,姜予薇坐在床上,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给程先生打了电话。
“程先生,我想暂停所有商业合作和展览计划。”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薇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纽约画廊的机会不是随时都有的,品牌合作也在上升期……”
“我知道。”姜予薇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但我需要时间重新找回我的创作。现在的我……画不出真正想画的东西了。”
“创作瓶颈每个艺术家都会有,我们可以调整工作节奏,但完全暂停……”
“不是瓶颈。”姜予薇打断他,“是我迷失了方向。程先生,您还记得我第一次带着作品去白井画廊的时候吗?那幅《七个瞬间与一条河流》?”
“当然记得。”
“那时候的我,画画是因为不画不行。现在的我,画画是因为‘应该画’。这两者有本质区别。”她深吸一口气,“我需要回到那种‘不画不行’的状态。否则,我的艺术生命就结束了。”
程先生叹了口气。“你需要多久?”
“不知道。可能几个月,可能一年。”
“好。”程先生终于说,“我会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但你记住,艺术市场变化很快,等你回来的时候,可能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那就重新开始。”姜予薇说,“比起画着自己不相信的作品取得成功,我宁愿从零开始画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挂断电话后,她开始整理工作室。那些昂贵的进口颜料、定制画布、专业画架,都被她收进储藏室。她从储藏室深处找出了最初的画具——几支用秃了的画笔,一个斑驳的调色板,还有那个陪伴她多年的小画架。
她搬出了豪华公寓,在旧城区租了一个小房间,既是住处也是画室。这里离剪影理发店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但她依然没有去那里。她知道,在准备好之前,去那里只会让自己更加困惑。
重新开始的过程比想象中艰难。
第一个月,她一张完整的画都没画出来。每天面对空白画布,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市场喜欢的构图、色彩、主题。那些商业成功的“经验”像一层厚厚的油彩,覆盖了她真实的感受和表达。
她开始做一件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每天傍晚,她会坐在窗前,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城市的天际线。看光线如何改变建筑物的轮廓,看云彩如何从金黄变成绛紫再变成深蓝,看街灯如何一盏盏亮起,像星星坠落人间。
有一天傍晚,她看着窗外,突然想起了池野的眼睛。
那双浅灰色的、像冬日晨雾的眼睛。不是颜色,而是那种质感——清澈却深邃,平静却蕴含千言万语。她想起池野剪发时专注的眼神,想起她讲述那些承诺时的眼神,想起她说“时间对我来说不一样”时的眼神。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是见过太多离别后的沉静,是承载太多记忆后的坦然,是在漫长时光中依然选择停留的温柔。
姜予薇突然起身,拿起画笔。
她没有思考构图,没有设计色彩,只是凭着直觉在画布上涂抹。灰色,各种层次的灰色:晨雾的灰,雨云的灰,炉灰的灰,银器的灰。她在灰色中寻找那种眼神的质感,那种时间的质感。
那一夜,她画到凌晨。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房间时,画布上出现了一双眼睛的轮廓——不完全是池野的眼睛,也不完全是任何人的眼睛,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在时间中凝视、等待、理解的感觉。
她在画布右下角写下暂定标题:《时间的凝视》。
从那天起,她开始了新的系列创作,主题是“时光里的思念”。不是具象的人物或场景,而是试图捕捉思念本身的形态:它如何随时间改变,如何在记忆中沉淀,如何成为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
她画晨雾中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的轮廓,画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的轨迹,画旧书本翻开时扬起的微尘在光线中的舞蹈,画一盏灯在深夜亮着,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这些画不再追求视觉冲击力,不再考虑市场接受度。它们安静、内省,甚至有些忧伤。但每一笔都是真实的,每一抹颜色都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
三个月后,她完成了十二幅作品。程先生来看过,沉默了很久。
“这些画……很私人。”他最后说,“可能不会像之前的作品那样受欢迎。你确定要展出吗?”
“确定。”姜予薇说,“如果艺术不能表达真实,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时光里的思念”画展在一个小型独立画廊举办。没有盛大的开幕式,没有媒体轰炸,只有简单的邀请函发给真正关心艺术的朋友和藏家。
展览反响平平。
评论寥寥无几,销售更是惨淡。那些习惯了姜予薇精致风格的藏家,面对这些沉静内省的作品感到困惑。艺术媒体用“转型期的探索”这样礼貌而含糊的词句描述这次展览,潜台词是:不如以前。
程先生很着急,但姜予薇却很平静。
“至少,”她对程先生说,“这些画是我真正想画的。这就够了。”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没有商业收入,高昂的画室租金和材料费用很快耗尽了她的积蓄。她不得不从那个小房间搬出来,开始频繁更换画室,每一次都搬到更小、更便宜的地方。
最后,她搬回了最初的那个小画室——那个朝北的、十平米的、冬天冷得像冰窖的房间。
讽刺的是,当她推着简单的画具再次走进这个房间时,竟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这里没有落地窗,没有高级画架,只有斑驳的墙壁和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但在这里,她画出了第一幅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
窗外是对面老居民楼的墙壁,墙上爬着枯萎的爬山虎。姜予薇架起画架,看着那些枯藤在秋风中颤动,突然理解了池野说过的一句话:“有些记忆,剪掉了,人就不完整了。”
她的商业成功,那些精致的、完美的作品,就像被精心修剪过的头发,得体却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而现在这些沉静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画,才是她真实的模样——不完美,但完整。
搬回旧画室的第二周,姜予薇再次走到了剪影理发店所在的街道。
这一次,卷帘门完全开着。傍晚的灯光洒出来,在街面上铺开一片温暖的黄色。
她在街对面站了一会儿,看着里面那个忙碌的身影。银白色短发的男孩正在给一位老人理发,动作熟练而轻柔。他微微弯腰,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沉静。耳朵上那七个耳钉随着他的动作偶尔闪烁。
姜予薇深吸一口气,穿过街道,推开了门。
风铃声响起。
男孩抬起头,看到她的瞬间,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不是惊讶,不是陌生,而是一种“你终于来了”的了然。
“好久不见。”他说,声音比池野更清亮一些,但那种平静的语调如出一辙。
姜予薇愣在原地。“你……认识我?”
“姜予薇。”男孩准确叫出她的名字,“我知道你会来。先进来坐,别站在门口。等我给周伯伯理完发。”
他口中的“周伯伯”让姜予薇心头一震。她看向那位老人,不是记忆中的周老师,但同样有着温和的面容和花白的头发。
理发继续。剪刀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像某种安抚人心的节奏。姜予薇在等待区的旧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店里的一切几乎和池野在时一模一样:同样的工具摆放,同样的装饰,甚至墙上的那幅时间肖像也还在,只是似乎多了几张新的照片。
二十分钟后,老人理完发,满意地照了照镜子,付钱离开。临走时对男孩说:“小池,手艺越来越好了。”
“谢谢周伯伯,慢走。”
风铃再次响起又落下。
男孩——小池——开始清理工具,然后转向姜予薇。“想剪头发吗?”
姜予薇摇摇头。“我想知道……你是谁?你和池野是什么关系?这家店为什么又开了?”
小池笑了笑,在池野常坐的那把理发椅上坐下,双腿交叠,姿势和当年的池野一模一样。“问题很多啊。我们慢慢聊。”
姜予薇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两人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对视。
“我叫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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