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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第十五章画师的焚画与御史的沉默
赵家发难的速度,比预想的还快。
宋清明“头七”刚过,赵鸿祯就带着一队锦衣卫闯进了郁府。理由是“搜查通敌细作证据”,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冲着郁家来的。
郁风荷挡在听雨轩门口,官服整齐,神色冷峻:“赵公子带兵私闯朝廷命官府邸,可有圣旨?”
赵鸿祯笑得很得意:“郁大人,锦衣卫办案,何需圣旨?陆指挥使手令在此。”他亮出一块腰牌,“有人密报,令弟生前与北境往来甚密,书房里藏着通敌书信。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还请郁大人行个方便。”
话说到这份上,拦不住了。
锦衣卫冲进听雨轩,开始翻箱倒柜。他们搜得很仔细,连床板都掀了,地板也撬了几块。宋清明的书箱被整个倒出来,策论、笔记、杂书散了一地。
然后,他们在书箱夹层里,“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幅画——沈墨白送的那幅小像,宋清明凭栏远眺的那幅。
还有一张地图——北境三城的布防图,虽然只是临摹,但标注得很详细。
“证据确凿!”赵鸿祯拿起那幅画,冷笑,“沈墨白这画师,原来也是同党。”
他又抖开地图:“郁大人,这您怎么解释?”
郁风荷盯着那两样东西,手在袖中握紧。他知道这是栽赃——画是沈墨白送的,地图……他没见过,但笔迹模仿得很像宋清明的。
“赵公子,”他缓缓开口,“这些东西,为何会在舍弟书房,郁某不知。但舍弟已逝,死无对证,单凭这两样,就断定他通敌,未免武断。”
“武断?”赵鸿祯把画和地图收起来,“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说的?来人,把沈墨白也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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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云斋被包围时,沈墨白正在烧画。
他好像早知道会有人来,早早把画室里重要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堆在院子中央。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手里拿着火折子。
锦衣卫破门而入时,他刚好点燃第一幅画。
画是山水,泼墨大写意,烧得很快。火舌舔过纸面,墨色在火焰里扭曲变形,最后化成灰烬,被风一吹,散得到处都是。
“沈墨白!”领头的百户厉喝,“你涉嫌通敌,跟我们走一趟!”
沈墨白头也没抬,又点了一幅。这次是花鸟,工笔,画得很细,烧得也慢些。火苗从边角开始,一点点吞噬画面,那些精细的羽毛、花瓣,在火里卷曲、变黑。
“我在烧画,”他平静地说,“烧完了就跟你们走。”
锦衣卫想上前阻止,被赵鸿祯拦住了:“让他烧。”
他倒要看看,这个清高的画师,能烧到什么时候。
沈墨白一幅接一幅地烧。先烧风景,再烧人物,那些他珍藏多年的名家手迹,那些他游历四方画的写生,那些他熬夜创作的得意之作……都扔进了火堆里。
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只是烧到那些宋清明的画像时,手终于开始颤抖。
有一幅是宋清明在荷风四面亭的侧影,用的是淡彩,人物很传神。他拿起来,看了很久,最后还是一咬牙,扔进了火里。
画纸在火中卷曲,宋清明的脸在火焰里扭曲、变形,最后消失。
一滴眼泪从沈墨白眼角滑落,掉进火堆里,发出轻微的“嗤”声。
烧到最后一幅时,火势已经小了很多。那是一幅《双鲤图》——两条鲤鱼在残荷叶下游弋,相濡以沫。画得很生动,鱼的鳞片泛着金、银二色,残荷叶的脉络隐约组成“清”“荷”二字的草书。
沈墨白拿着这幅画,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没烧。
他从画轴暗格里抽出一张纸条,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塞回暗格,然后把画轴卷好。
火堆将熄,灰烬堆了厚厚一层。沈墨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赵鸿祯:“可以走了。”
锦衣卫上前要搜身。
沈墨白冷冷地看着他们:“我是皇上钦点的画师,你们敢动我?”
领头的百户看向赵鸿祯。赵鸿祯犹豫了一下——沈墨白确实有品级,虽然不高,但毕竟是御用画师。搜身可以,但若搜不出什么,日后皇上问起,不好交代。
“罢了,”他摆摆手,“带回去再说。”
沈墨白被押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画室。
墙上那幅《夜雨听荷图》还挂着。画里的雨打残荷,荷叶脉络组成的那个像“清”字的“荷”,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清晰。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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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刚走,周明轩就到了。
他是骑马来的,只带了一个随从。看见满院子的灰烬,他皱了皱眉,下马,走进院子。
沈墨白已经被带走了,但画室里还有余温。周明轩走进去,目光扫过墙上那些没被带走的画——大部分都是宋清明的画像:读书的、写字的、赏荷的、远眺的……
画得真好。那种专注的、近乎痴迷的笔触,把画中人的每一个细节都捕捉到了。
周明轩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窸窣声。
是从灰烬堆里传出来的。
他走过去,用脚拨开灰烬,看到那幅《双鲤图》——居然没烧透,只烧焦了边角。
他捡起来,掸了掸灰,展开。
画保存得还算完好。两条鲤鱼栩栩如生,一条金鳞,一条银鳞,在残荷叶下相依相偎。荷叶的脉络里,那“清”“荷”二字草书,隐隐可见。
他翻到背面,想看看有没有题款。
然后看到了暗格。
很隐蔽,在画轴末端,有个小小的机关,按下去,会弹出一个小抽屉。
周明轩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
抽屉里是一张纸条,叠得很小。他展开,上面用淡墨写着一行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字迹娟秀,和沈墨白平时的字不太一样,但能看出是他的笔迹。
周明轩握着那张纸条,站了很久。
风吹过院子,卷起灰烬,像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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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里很暗。
沈墨白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条件比其他犯人好些——毕竟是画师,狱卒也怕得罪皇上。但再好也是牢房,潮湿、阴冷,墙上长满霉斑。
他进来后,没喊冤,没闹,只跟狱卒要了一小块炭。
“画画?”狱卒觉得好笑,“都要死了,还画什么画?”
“打发时间。”沈墨白说。
狱卒想了想,还是给了。反正一块炭而已。
沈墨白接过炭,开始在墙上画画。
他画得很认真,像在画室里创作一样。炭笔在斑驳的墙面上移动,勾勒出轮廓,添加细节,最后上阴影。
画的是宋清明。
在荷风四面亭的侧影,和烧掉的那幅很像,但更简练。寥寥几笔,就抓住了神韵:那种淡淡的忧郁,那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心事。
画完了,他退后几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在画旁题了一行小字:
“癸未年秋,墨白于诏狱,忆故人。”
写完了,他把炭笔放在地上,在角落里坐下,闭上了眼睛。
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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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的档案室很深,在地下。
周明轩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面前摊着三样东西:三封密信原件——赵德昌与北境往来的亲笔信;一份口供笔录——老厨娘临终前说的话,被周明轩暗中查实、记录下来;还有一枚赵府的家徽铜牌,是从老厨娘说的那个“渡口船夫”家里搜出来的。
铁证如山。
足够让赵家满门抄斩。
但他下不了笔。
不是不敢,是……不忍?
也不是不忍。赵家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是时机不对。
现在扳倒赵家,皇上会怎么想?会觉得都察院和郁家联手,排除异己。会觉得周明轩公报私仇——他父亲的事,皇上也知道。
而且,赵家倒了,下一个会是谁?
郁家?还是他周明轩自己?
官场如棋,一步错,满盘皆输。
窗外传来鸡鸣。
天要亮了。
周明轩站起来,走到墙边的铁柜前。柜子很旧了,锁都生了锈。他打开最深处的一个柜子,上面贴着标签:“丙寅年水患案”。
丙寅年,是十年前。
那场水患,淹了半个金陵。他父亲就是那年去的北境,再没回来。
周明轩把证据一份一份放进去,锁好。
然后他回到桌前,铺开纸,提笔写奏折。
写的不是赵家通敌,是另一件事——某个地方官贪墨修河款的小案子。不重要,但足以让皇上分心,暂时顾不上郁家的事。
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写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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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诏狱里传来消息:沈墨白绝食了。
不是闹脾气,是平静地、决绝地,不吃饭,不喝水。狱卒送的饭菜,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赵鸿祯去看他时,他靠在墙上,看着自己画的那幅画,眼神空空的。
“沈画师,”赵鸿祯说,“只要你指认郁风荷和宋清明通敌,我保你无罪。”
沈墨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何必呢?”赵鸿祯叹气,“为了一个死人,值得吗?”
沈墨白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有些事,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沈墨白看着墙上的画,看了很久,才说:
“是甘不甘心的问题。”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不甘心连一句真心话都没说出口。
不甘心……就这样,永远失去。
赵鸿祯看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这人疯了。
“那你等死吧。”他甩袖离开。
牢门关上,又剩下沈墨白一个人。
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看着墙上那幅画。
看着画里的那个人。
忽然笑了。
笑得很苦,但很释然。
“这样也好,”他轻声说,“至少……画下来了。”
画下来了,就永远不会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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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轩的奏折递上去,皇上果然没工夫管赵家的事了——贪墨案虽小,但牵扯到几个皇亲国戚,够烦一阵子的。
郁家暂时安全。
但沈墨白还在诏狱里。
周明轩去看过他一次,带了一壶酒,两个杯子。
“喝一杯?”他问。
沈墨白摇头:“不喝。”
“怕有毒?”
“不是。”沈墨白看着墙上的画,“喝了,就看不清楚了。”
他想清醒地看着这幅画,直到最后。
周明轩自己喝了一杯,放下杯子,问:“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认识他。”
沈墨白沉默了很久。
“不后悔。”最终他说,“只是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没早点认识。”
周明轩没说话。他陪沈墨白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沈墨白突然叫住他:
“周御史。”
周明轩回头。
“那幅《双鲤图》,”沈墨白说,“麻烦你……交给该交的人。”
周明轩点头:“好。”
他走了。
牢房里又安静下来。
沈墨白靠着墙,闭上眼睛。
脑子里浮现出很多画面:第一次在郁府见到宋清明,他在亭子里侧坐,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美得像幅画;第二次在墨云斋,他们聊水利,聊画画,聊得忘了时间;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了。
以后也不会有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在空荡的牢房里,很快消散。
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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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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