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的爱情

　　夜色如墨，紫禁城的红墙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林淼独自站在乾清宫东侧的廊庑下，身上那件仿制清代女装的浅青色旗袍被夜风吹得微微颤动。她手中紧握着一枚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银色怀表，表壳上倒映着远处坤宁宫方向隐约透出的喜庆灯火。

　　她知道，今夜是富察·傅恒与瓜尔佳氏大婚的日子。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眼见到坤宁宫前车马如龙、宾客盈门的景象时，林淼仍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刺痛。她想起三个月前，傅恒在御花园的假山后第一次对她吐露心声时的眼神——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眸子里，竟也会为她泛起罕见的波澜。

　　“林姑娘，若世间真有轮回转世之说……”他当时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如羽毛般拂过她的心尖。

　　可历史终究是历史。

　　林淼比任何人都清楚，富察·傅恒——这位乾隆朝最受器重的重臣、孝贤纯皇后的亲弟，他的正妻只能是皇帝钦点的瓜尔佳氏。无论他们之间那些月下对谈、书房共读、甚至那次在围场他为她挡开惊马的瞬间有多么真实，最终都只能成为史书不会记载的注脚。

　　一阵喜庆的乐声随风飘来，唢呐与笙箫合奏着《龙凤呈祥》。林淼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想象画面：傅恒穿着大红吉服，牵着红绸的一端，另一端是盖着喜帕的新娘。他们会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步入洞房。

　　“真是荒唐。”她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一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灵魂，竟然在清朝的深宫里为一段注定无果的感情心碎。

　　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段感情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吸引。傅恒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理解她那些“离经叛道”思想的人。他听她讲述未来世界的平等观念时会认真思索，对她描述的科技发展既惊讶又向往，甚至曾私下说：“若真如姑娘所言，未来女子亦可为官为将，那必是盛世之兆。”

　　正是这些时刻，让她忘记了彼此之间横亘着的三百年时光和无法逾越的礼教鸿沟。

　　“林姑娘怎么在此处？”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林淼浑身一僵，缓缓转身。傅恒就站在五步开外，身上果然穿着大红喜服，金线绣制的麒麟纹在宫灯下熠熠生辉。他的脸上没有新婚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

　　“富察大人不该在这里。”林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今夜是您的大喜之日。”

　　傅恒向前走了两步，却在距离她三步时停下，仿佛那里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我向宾客告罪更衣，实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想见你一面。”

　　林淼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她看到了与自己心中相同的挣扎。“见了又如何？”她的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颤抖，“大人即将有妻室，我亦知自己的位置。这段日子承蒙关照，但……到此为止吧。”

　　“林姑娘。”傅恒又向前一步，这次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和酒气，“有些话，若今夜不说，恐怕再无机会。”

　　夜风突然转急，吹得廊下的灯笼剧烈摇晃，光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我知道你来自一个我无法理解的时代。”傅恒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我也知道你我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身份门第。但自你在御书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日起，我的世界便再不相同。”

　　林淼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最后一丝理智。“大人，您可知在未来的史书中，富察·傅恒与夫人瓜尔佳氏举案齐眉，育有子女，是一段佳话？”

　　傅恒的眼神暗了暗：“史书如何记载，与我此刻的心境何干？”

　　“可与我有关。”林淼终于让眼泪落下，却依然挺直脊背，“我改变不了历史，也不能让自己成为您辉煌人生中的一道阴影。瓜尔佳氏会是您的好妻子，她会陪伴您度过余生，而您们的故事会被后人传颂——这本就该是您的命运。”

　　远处传来寻找新郎的呼唤声，傅恒回头望了一眼，再转回来时，眼中已有了决断之色。“若我愿放弃——”

　　“您不会。”林淼打断他，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您不会放弃家族责任，不会辜负皇恩，也不会真的抛下一切。而我也不愿您如此。富察大人，您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英雄，您的战场在朝堂、在边疆，而不是在一段不容于世的感情里。”

　　傅恒沉默良久，最终缓缓点头，那动作沉重如负千钧。“那么，林姑娘日后有何打算？”

　　“我会离开。”林淼望向漆黑的夜空，“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或许继续游历这大好河山，或许寻找回到我那个时代的方法。但无论如何，今夜之后，林淼便不会再出现在您的生命里。”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怀表，轻轻放在廊椅之上。“这个留给您作纪念。在未来的世界里，人们用这个计量时间。愿大人往后岁月，每一刻都无愧于心。”

　　傅恒拿起怀表，冰凉的金属表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当他再次抬头时，廊庑下已空无一人，只有那件浅青色的旗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他快步走到廊柱旁向外望去，只见宫道尽头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中，快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乐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百鸟朝凤》，婚礼的高潮即将到来。傅恒握紧手中的怀表，表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最后望了一眼林淼消失的方向，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坤宁宫，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月光。

　　三日后，养心殿。

　　乾隆皇帝翻阅着奏折，状似无意地问道：“傅恒，听闻前些时日常在宫中走动的那位林姓女子，近日不见了踪影？”

　　傅恒躬身应答，表情平静无波：“回皇上，林姑娘称思念故乡，已离京南下了。”

　　“倒是可惜。”乾隆抬眼看了看自己最器重的小舅子，“她那些奇思妙想，偶尔听听颇有趣味。不过走了也好，毕竟来历不明之人，久居宫中难免惹人非议。”

　　“皇上圣明。”

　　傅恒退出养心殿时，正午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他伸手入怀，触到那枚冰凉的怀表，耳边仿佛又响起林淼最后一次对他说的话：

　　“在我的时代，人们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也许在某个时空里，我们相遇在更好的年华，没有身份之别，没有时空之隔。但在这个宇宙里，我们有各自必须完成的使命。富察大人，珍重。”

　　他握紧怀表，走向军机处的方向。脚下的青石板路坚实而清晰，一如他今后的人生——一条早已铺就的、不容偏离的康庄大道。

　　而那个来自未来的身影，如同投入历史长河的一粒石子，在泛起几圈涟漪后，彻底消失在时光的深渊里。只有一枚不合时宜的怀表，在某个锦盒深处，静静记录着一段永远不会被史书记载的暗夜诀别。

　　夜深人静时，傅恒偶尔会打开那枚怀表。表盘上的指针永不停歇地走着，发出细微的“滴答”声，仿佛在诉说着某个遥远时空的故事。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看懂那些奇怪的符号，但他知道，这枚表计量的是另一种时间——一种他永远无法触及，却真实存在过的时间。

　　而林淼这个名字，从此只存在于他记忆最深处的暗夜中，成为一段绚烂而寂静的秘密，伴随他走过未来的荣辱浮沉，直至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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