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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
周清窈推开实验室大厅的玻璃门，踏出的脚步顿在台阶上。
实验室的冷气还缠绕在袖口，门外阳光却毫无缓冲地撞了她满眼，伴着摇曳的树影，晃得人微微发晕。
时值五月中旬，春夏之交。
楼里楼外，泾渭分明。她站在台阶上适应了片刻，才沿着步道，踱向第三食堂。
手机铃声响起。周清窈看了眼备注，走到一处浓密的树荫下才接听。
手机刚贴到耳边，周箴宁柔和明亮的声音便洋溢出来：“清窈，吃饭了没有？”
“正在去吃的路上。”周清窈交待道。
周箴宁轻轻吸口气，声调提亮了些许：“你是不是又忘了时间？天天泡在实验室，不见太阳，不记得吃饭怎么能行呢？”
周清窈温声提醒：“姐，现在才一点多，刚好避开饭点，不用排队。”
或许是叮嘱周清窈的衣食住行已成为习惯，周箴宁并未留意时间。
电话那头，周箴宁的声音卡了一下，嘱咐的语气依旧：“好吧……总之要按时吃饭，多晒晒太阳。”
周清窈嘴边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她“嗯”了声，主动问：“姐，是有什么事情吗？”
周箴宁顿了顿，无奈声响起：“唉……你呀。”
她顺着妹妹的意思，切入正题：“装修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设计师合不合得来？这些会不会太耽误你工作？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
周清窈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背面摩挲，目光落在树荫下被切割得斑驳的光点上，慢慢地回复：
“顺利的。不会耽误，我有时间。不用的。挺好的。”
周箴宁似乎花了点时间解读这高度浓缩的回复，仍不放心地追问：
“设计师很重要，你毕竟没有经验，合不来千万别勉强。不行的话，姐姐帮你联络，我认识不少在Ａ市有房子的客户和朋友。”
周清窈轻轻摇头，声音更清晰了些：“不用的，姐……我不会勉强自己。现在的就可以。”
果然，听到妹妹的语气，周箴宁不再疑虑。她转而问道：“那方案有没有定下来？”
“还没呢，见面没多少天。”周清窈顿了顿，主动提出，“姐，你们要一起听吗？我可以开视频会议。”
周箴宁很快拒绝：“不用，按你的意思来就行。哦不……我的意思是，我们相信你的审美。你先决定好一个版本，我们最后再讨论下也可以。”
“好吧。”周清窈应答。
周箴宁又和她闲聊几句，电话末尾，再次叮嘱：“记得按时吃饭！不然我直接飞过去盯着你。”
周清窈轻笑出声，声音不自觉地拖长了些：“姐……哪有那么夸张。”
周箴宁却斩钉截铁：“就是这么夸张。”随即又放软了声音哄她：“谁让你是我们的乖乖呢……”
周清窈的眉头拧紧又松开，唇瓣张合了几次，最后才小声地、别扭地纠正：“姐，别这样叫我。”
电话那头传来周箴宁明显压低的窃笑，周清窈几乎能想象到对方肩头轻颤的样子。
周箴宁笑声收住，却并不顺从：“偏不，姐姐觉得妹妹可爱，才这么叫的。”
周清窈讲不过她，只好问她还有没有事，最后不等周箴宁细想，便以食堂快打烊为由，挂断了通话。
收了线，阳光正好，树荫清凉。
周清窈继续朝食堂方向漫步。出神间，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她回头，看见赵鸣珩正脚步利落地向她走来。
对方锋利大气的五官，因那明朗的笑容而柔和了不少。赵鸣珩几步便追上了她，与她并肩而行。
“去三饭？”赵鸣珩侧头问，语气熟稔。
周清窈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正好，我下午没课，陪你一起。”赵鸣珩说得自然而然。
周清窈略带疑惑地看向她：“你还没吃饭吗？”
“吃过了。”赵鸣珩笑起来，眼神里掠过一丝狡黠，“但‘前辈’用餐，我这个做‘后辈’的，在旁边端茶倒水、好好表现一下，不是理所应当？”
她们同年同月入职，仅是周清窈的手续比她早了几天。
周清窈被这个玩笑逗得唇角微弯：“你都来大半年了，还需要这样？”
“当然需要。”赵鸣珩见她笑了，语气愈发温缓，“谁让你‘资历’比我老几天呢？前辈得多关照后辈，不是吗？”
周清窈未再接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到了食堂，点好餐，两人寻了位置相对坐下。
赵鸣珩取出纸巾，先递了一张给周清窈，又抽出一张，下意识地擦拭着自己面前的桌面。
等餐的间隙，周清窈记起一事，向赵鸣珩道了声抱歉，便点开手机，浏览起上午未看完的论文。
很快，周遭的嘈杂便从她感知中淡去了。
“还在想实验的事？”赵鸣珩的声音将她拉回。
周清窈抬眼，她本只是随意验证一个想法，不料又入了神。于是她熄屏收好手机，准备认真交谈。
赵鸣珩看着她，开启了话题，难掩抱怨：“现在的学生，心思太浮。我让他们设计一个退火实验，连升温速率对薄膜应力和晶粒尺寸的影响都考虑不到，基本功太差了。”
周清窈思索着回答：“升温速率……我们小组最近发现，这个参数对一些新型层状材料的性能有关键性影响，或许能开辟一条新的研究路径。”
她想起组里成员为了摸清参数，在镀膜机旁连续守了近一个月。语气里带上一丝纯粹的探究热情。
赵鸣珩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低沉了些：“清窈，你这样一心扑在顶刊和原理突破上……”
她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罕见的踌躇，“……对于那些天赋普通的学生来说，会不会带来不小的压力？”
她捏着指尖的纸巾，斟酌着用词：“毕竟，能把一种材料的合成重复性从８０％做到９５％，这种看似枯燥的优化工作，对产业界而言，它的价值和所需的心力，可能比一个……”
她的话头在这里突兀地卡住，仿佛突然意识到这话的尖锐，匆忙换了个词：“……侧重于原理突破的现象，要更实在一些。”
言毕，赵鸣珩看向周清窈，脸上带着两分忐忑，与她平日松弛自信的气场迥异。
周清窈并未觉出冒犯，反而被激发出探讨欲，目光清澈地反问：“重复性固然重要……但若９５％的重复性，只是在重复一个平庸的结果，那它的意义边界在哪里？”
她微微偏头，流露出真正的困惑：“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买商业化的材料？”
或许是她的表述过于直白纯粹，赵鸣珩短促地吸了口气，笑容略显勉强：“清窈，因为大部分人，包括我们的学生，都不是要去定义新世界的天才。”
她的眼神稍稍游移，不再与周清窈对视，“他们是把技术落地的工程师。他们的能力尺度，让他们能盯着８０分做到９０分，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或者都需要，去盯着１００分甚至１２０分的。”
周清窈捕捉到对方情绪里那丝难以共鸣的隔阂，以及话语中隐约的划界——将自己置于“不食烟火的天才”位置。
她无意在此类定位上争辩，便微微垂落视线，不再言语。
赵鸣珩看着周清窈的回避，指尖动作停滞，抬眼欲言又止了两次，眼里浮现出清晰的懊悔。
中场的沉默，让两人都记起要去档口取餐。
吃饭时，赵鸣珩先开了口，语气已经恢复平时的样子，微笑着问她：“你最近是不是在忙装修房子的事情？忙得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帮忙？”
周清窈抬眼看她，微微笑了：“怎么帮忙？你要帮我设计吗？”
赵鸣珩眼底倏地亮了一下，笑容扩大：“那倒是不能。但我有不少装修经验。”
她热情地问：“你找的设计师怎么样？合不合意，我认识一些业内有名的，要不要帮你推荐？”
怎么人人都想为她推荐设计师。
周清窈摇摇头：“不用。”
赵鸣珩语气真诚地又问道：“那你下次聊设计是什么时候？不介意的话，带我一起听听怎么样？我可以帮你参谋。”
周清窈的筷子停在碗边。
她其实不需要有人参谋。
赵鸣珩见状，语气柔和，像是在给她分析建议：“你第一次装修，很多事情不知道怎么避开。我非必要不说话的，就坐在旁边帮你看看。”
说完，她又微微偏头，用一种与她平日气质不甚相符的、略显生硬的语调补充：
“你也知道我回国不久，朋友不多。看你为装修的事忙……就当是让我这个同事，也稍微参与一下你的生活日常，行吗？”
周清窈不习惯她这般示弱，沉默片刻，终是无奈道：“好的。到时我提前和你说。”
赵鸣珩脸上顿时漾开笑意。吃完饭，两人走出食堂时，赵鸣珩问她：“下午还回实验室吗？”
周清窈站在一处向阳的地方，阳光晒得她后颈微微发烫，眼尾也染上些许倦意，她慢声回答：“不了，想回去睡午觉。”
赵鸣珩抬腕看了眼手表，了然地点点头：“这个点确实该放你回去了。”这是周清窈无课下午的惯例。
她注视着对方被阳光勾勒得有些慵懒的侧影，声音不自觉放得轻缓：“饭后需要消食，我也正好要走走，我送你吧。”
周清窈住在明大西北区的职工宿舍。两人走到宿舍周边时，只见环境清幽，楼宇整洁。
赵鸣珩不禁感叹：“住在学校还挺方便的，安静省心，什么都有。不用像我一样，天天都要往返通勤。”
周清窈颔首：“嗯，我就是看中这些。”
快到楼下时，周清窈停住脚步，温声道别：“不是要消食吗？从这里走到你停车的地方，应该就够了。”
赵鸣珩也随之停下脚步，脸上浮现短暂的神色空白，嘴角的弧度也滞了一秒。
最后，她低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无奈而温柔：“好吧，多谢你为我规划的这条‘精准返程路线’。”
周清窈站在原地，目送她转身走向岔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树荫拐角。
周遭重新归于午后的静谧，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这才转身，独自朝宿舍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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