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作者:不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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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游


      大靖十二年,十月初十,休沐日。
      天色未明,撷芳殿东厢的窗子就被轻轻叩响了。
      董明荧睡眠浅,闻声便醒。她披衣起身,推开窗子——晨雾弥漫的庭院里,上官静怡正踮着脚站在窗外,一身杏子黄绣折枝海棠的骑装,头发高高束成马尾,用珊瑚珠串缠得紧紧的,小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明荧姐姐!快!快换上骑装!”她压着嗓子,眼睛亮得像两颗星,“顾远哥哥和太子殿下在角门等着呢,说带咱们出宫玩!”
      出宫?
      董明荧怔了怔。入宫四月有余,除了那日觐见时走过宫道,她还未真正踏出过宫门一步。滇南的女儿天生爱自由,这四四方方的宫墙,白日里尚可忍受,夜深人静时,总让她想起十万大山的辽阔。
      “可以吗?”她轻声问。
      “怎么不可以!”上官静怡眉飞色舞,“顾远哥哥跟侍卫统领打过招呼了,说是护送咱们去定北侯府的别院习骑射——其实呀,是去逛西市!今日西市有番邦商队来,可热闹了!”
      她说着,从窗外递进来一个包袱:“这是我让春棠准备的骑装,你快换上。月琴和星棋那儿我也说好了,让她们在屋里守着,有人问就说咱们去校场了。”
      董明荧接过包袱,触手是柔软的锦缎。她看着上官静怡期待的脸,想起父亲曾说“少年人该有少年人的快活”,心中一横,点头道:“好,等我片刻。”
      一刻钟后,两道纤细的身影悄悄溜出撷芳殿,穿过晨雾笼罩的宫道,往西华门附近的角门而去。
      角门外,两匹马正在原地踏着蹄子。顾远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红披风,正悠闲地靠在墙边,手里抛着一枚铜钱玩。赵延站在他身侧,穿着月白常服,玉冠束发,晨光中面容清俊沉静。
      听见脚步声,顾远转头看来,眼睛一亮:“来了!”
      他目光在董明荧身上停了停——少女穿着一身海棠红骑装,窄袖束腰,头发也学上官静怡那样高高束起,只用一根白玉簪固定。褪去宫装的繁复,这身打扮让她多了几分英气,眉眼间那股滇南山水养出的清澈越发醒目。
      “不错。”顾远笑着将铜钱收入怀中,“这身打扮才配得上咱们出宫闯荡。”
      赵延也微笑颔首,温声道:“马匹已经备好。今日西市确有商队,我们去看看便回,申时前须得返宫。”
      “知道啦知道啦!”上官静怡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上马背——那是一匹温顺的白色小母马,“快走快走,去晚了好看的都被挑走了!”
      四人策马出了角门,穿过皇城根下的窄巷,渐渐汇入清晨的街市。
      京都的晨雾与滇南不同。滇南的雾是从山谷里升起来的,带着草木的清气;京都的雾却混着炊烟、早点的香气,还有隐约的人声。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卸下门板,伙计们打着哈欠开始洒扫。挑着担子的菜农、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挎着篮子的妇人,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来来往往,交织成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
      董明荧放慢马速,目不转睛地看着。
      她看见卖馄饨的摊子支起炉灶,白气蒸腾;看见早点铺里刚出笼的包子,皮薄馅大;看见茶楼里已经有老先生在说书,惊堂木一拍,引来阵阵喝彩;更远处,钟楼传来悠扬的晨钟,与市井的喧嚣奇异地融为一体。
      “明荧姐姐,你看那边!”上官静怡指着前方一座三层木楼,“那是摘星楼,京都最高的酒楼!站在顶楼能看见半个京城呢!里面的水晶肴肉、芙蓉鸡片是一绝!”
      她又指向另一处:“那边是锦绣坊,京都最好的绸缎庄,江南的云锦、蜀中的绣品都有!还有前面那家珍宝阁,番邦来的琉璃、珊瑚、珍珠……”
      小姑娘如数家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延跟在她身侧,不时温声提醒:“静怡,看路。”“小心行人。”
      顾远则策马走在董明荧旁边,见她看得入神,笑道:“怎么,滇南没有这些?”
      “有,但不一样。”董明荧轻声道,“滇南的街市更……散漫些。山货、药材、兽皮摆在地上,买卖的人蹲着讨价还价,声音能传半条街。这里的铺子规整,人也规整。”
      “规整有规整的好,散漫有散漫的趣。”顾远随手从路边卖糖葫芦的老汉那里买了两串,递给董明荧和上官静怡一人一串,“尝尝,京都的糖葫芦,比滇南的如何?”
      董明荧接过。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她咬了一颗,酸甜酥脆,糖衣在嘴里化开,甜得恰到好处。
      “好吃。”她眼睛微弯。
      顾远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唇角扬起:“喜欢就好。今日想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都算我的。”
      “顾远哥哥最好了!”上官静怡已经咬下了第二颗山楂,含糊不清地说。
      赵延摇头失笑:“行止,你别把她俩惯坏了。”
      “我乐意。”顾远挑眉,“我爹说了,男人挣钱就是给家里人花的。明荧是我世妹,静怡……也算我半个妹妹,惯着点怎么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赵延也不再劝,只是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四人沿着长街慢慢骑行,渐渐接近西市。
      越是靠近,人声越是鼎沸。还未到市口,便已听见各种腔调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驼铃声、马蹄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一锅煮沸的水。
      西市的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挂着“万商云集”的匾额。进得市来,董明荧几乎看花了眼。
      街道两侧商铺林立,旗幡招展。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珠宝行里珠光宝气,茶肆酒馆香气四溢。更有许多露天摊位,摆着天南海北的货物:辽东的人参、南海的珍珠、西域的毛毯、江南的丝绸……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市集中央那片空地。几十匹骆驼卧在地上,背上驮着高高的货箱,颈间铜铃叮当作响。穿着异域服饰的胡商正用生硬的汉话叫卖,旁边围着许多好奇的百姓。
      “是波斯商队!”上官静怡兴奋地跳下马,“我听说他们这次带来了会说话的鸟、会跳舞的猴子,还有能照见人影的玻璃镜子!”
      她拉着董明荧就往人群里钻。顾远和赵延连忙下马跟上,一个在前开路,一个在后护着。
      挤到近前,果然看见几个大笼子。一个笼子里关着色彩斑斓的鹦鹉,正歪着头学舌:“客官……吉祥……客官吉祥……”另一个笼子里是几只小猴,穿着红布褂子,在架子上翻跟斗,引来阵阵哄笑。
      最让人惊叹的是一面等人高的玻璃镜。镜面平滑如水面,照出的人影纤毫毕现,比铜镜清晰百倍。许多妇人小姐围在镜前,惊叹不已。
      “这镜子怎么卖?”一位锦衣妇人问道。
      胡商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两,白银。”
      周围一片倒抽冷气声。五百两,够寻常百姓家过十年了。
      上官静怡吐吐舌头,小声道:“好贵。”但她眼睛还是盯着镜子,满是好奇。
      董明荧也看着镜子。镜中的少女眉目清晰,那双眼睛尤其亮,像滇南夜空的星子。她忽然想起母亲房里那面磨得光滑的铜镜,母亲对镜梳妆时,总会笑着说:“我们荧儿长大了,定比娘好看。”
      鼻尖忽然有些酸。她别过脸,看向旁边的货摊。
      摊上摆着许多小巧的玩意儿:会自己走路的小木人、能喷出水雾的铜壶、雕着异域花纹的银盒……还有一盒盒香气扑鼻的香料。
      “这是……龙涎香?”董明荧拿起一小块褐色香料,凑到鼻尖闻了闻。
      胡商眼睛一亮,用生硬的汉话道:“小姐识货!真正的……龙涎香,海上来的,一两……一百两。”
      顾远走过来,看了看那香料:“你喜欢?”
      董明荧摇摇头,放下香料:“我阿娘会调香,她说龙涎香虽名贵,但不及滇南山间的草木清气好闻。我只是……想起阿娘了。”
      她声音很轻,顾远却听出了其中的思念。他顿了顿,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转身挤进人群,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檀木小盒:“给。”
      董明荧接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白玉簪,簪头雕成山茶花的形状,花瓣层叠,栩栩如生。玉质温润,雕工精细,虽不似宫中御赐之物华贵,却自有一股清雅。
      “这……”
      “见你看那镜子时神色黯然,想来是想家了。”顾远语气随意,耳根却有些微红,“滇南山茶多,这簪子……就当是个念想。”
      董明荧握着玉簪,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抬眼看顾远,少年别着脸看旁边的货摊,侧脸线条干净利落,晨光在他睫毛上跳跃。
      “谢谢。”她轻声说。
      “客气什么。”顾远这才转回头,咧嘴笑了,“走吧,前头还有好玩的。”
      四人又在市集里逛了许久。上官静怡买了一对会叮当作响的银镯,赵延替她付了钱;顾远给董明荧买了一包桂花糖、一盒胭脂,说是“滇南没有的,都尝尝试试”;赵延则挑了几本番邦来的算学书,说是给赵琬带回去。
      时近午时,顾远领着众人来到西市最有名的酒楼——醉仙楼。
      二楼雅间临街,推开窗便能看见整条街的繁华。小二热情地引他们入座,不多时便摆满一桌菜:水晶肴肉晶莹剔透,芙蓉鸡片嫩滑鲜美,清蒸鲈鱼肉质细腻,更有几道精致的点心,做得像花儿一样。
      上官静怡吃得欢快,一边吃一边说:“要是三公主和周文渊也能来就好了。三公主肯定喜欢那些番邦算学书,周文渊……嗯,他大概会盯着商队的账本看吧?”
      董明荧想起那个总是埋头演算的少年,不由笑了:“周公子是真正爱算学的人。”
      “可不。”顾远夹了一筷子菜,“上回宫学争论后,我还特意找他聊过。他说那些数据不是凭空来的,是他整理了户部十年档案,一笔一笔算出来的。这样的人,才是做实事的。”
      赵延颔首:“文渊确有才干。只是性子孤直,不擅交际,在官场上难免吃亏。”
      “那有什么关系。”顾远不以为意,“会做事的人,到哪儿都饿不死。再说了,不是还有咱们吗?能帮一把是一把。”
      他说得自然,仿佛帮助同窗是天经地义的事。董明荧看着他,想起父亲常说“将门之后,当有侠气”,忽然觉得顾远身上那股洒脱不羁之下,藏着的正是这种赤诚的侠气。
      酒足饭饱,四人又逛了一会儿。顾远给月琴、星棋买了些胭脂水粉,说是“辛苦她们守门”;赵延则挑了几样精致的点心,说要带回宫给徐太傅和几位师傅。
      申时将至,该回宫了。
      走出西市时,夕阳正好。金红色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边卖糖人的老伯正在收摊,顾远又去买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递给董明荧。
      “最后一个。”他笑着说,“甜一甜,回宫就不闷了。”
      董明荧接过糖人,糖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她轻轻舔了一口,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四人策马回宫。来时晨雾弥漫,归时夕阳满身。街市渐渐安静,炊烟四起,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晚膳。偶尔有母亲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有夫妻拌嘴的轻笑,有老人坐在门前摇扇的闲谈……
      这是京都的烟火气,与滇南不同,却同样温暖。
      快到宫门时,上官静怡忽然叹道:“要是天天都能出来玩就好了。”
      赵延温声道:“每月休沐都可出来,只是需谨慎些。”
      “知道啦!”上官静怡又高兴起来,转头对董明荧说,“明荧姐姐,下回咱们去东市!东市有好多书铺、古董店,还有专门卖琴的雅斋!你一定会喜欢!”
      董明荧点头,眼中带着笑意:“好。”
      角门已在眼前。侍卫见他们回来,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打开门。
      四人牵马入内,宫墙的影子很快吞没了他们的身影。方才市井的喧嚣、夕阳的温暖、甜糖的滋味,都被关在了门外。
      但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
      比如少年人眼里的光,比如心底涌动的暖意,比如这一日偷来的、珍贵的自由。
      回到撷芳殿,月琴和星棋早已备好热水。董明荧沐浴更衣,换上宫装,又将那支山茶玉簪小心地收进妆奁。
      窗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她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渐渐暗下来的芭蕉叶,唇边还残留着糖人的甜味。
      今日种种,像一场美好的梦。
      可她知道,这不是梦。那些热闹的街市、真诚的笑脸、温暖的陪伴,都是真的。
      这就够了。
      至少在这一天,她是自由的、快乐的、被珍视的。
      夜色渐深,董明荧吹熄了灯。
      枕边的玉梨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轻轻握住,闭上眼睛。
      梦里,或许还能看见西市的繁华,听见静怡的笑声,尝到糖人的甜。
      以及,少年策马回头时,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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