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高一上学期的日子过得很快。
　　佟颜渐渐适应了四中的节奏——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早读，八点上课。中午在食堂吃饭，下午继续上课，晚上自习到九点半。
　　他和尹和保持着固定的见面时间：每天早上在二楼食堂的固定角落吃早饭，中午如果时间凑得上就一起吃午饭，晚上自习结束后，尹和会送他回宿舍。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
　　因为蒋应欣。
　　佟颜开始注意到那些细节——尹和手机亮起时，偶尔会看到“蒋应欣”的名字。周末回家时，有时会看到尹和和蒋应欣一起走出校门。图书馆里，偶尔能遇见他们坐在一起，尹和在看书，蒋应欣在写作业。
　　他们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但那种氛围，是佟颜插不进去的。
　　十月的某个周三，佟颜感冒了。
　　早上起来就头晕，量体温——37.8度，低烧。他请了假，在宿舍躺着。李哲去上课前给他倒了热水，王凯留了退烧药，陈默帮他买了粥。
　　但佟颜最想见的，是尹和。
　　他拿出手机，想给尹和发短信，又放下——尹和这时候在上课。高三的课更紧，尹和说过，这学期要冲一模，不能分心。
　　佟颜把手机扔在一边，闭上眼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想尹和。
　　想尹和会不会来看他。
　　想尹和如果知道了，是会翘课过来，还是等到中午休息？
　　想尹和……会不会像上次那样，站在楼下等他？

　　中午十二点，宿舍门被敲响。
　　佟颜以为是室友回来了，哑着嗓子喊：“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尹和。
　　他背着书包，手里提着塑料袋。看到佟颜躺在床上的样子，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不早说？”
　　“不想耽误你上课。”佟颜坐起身，头晕得更厉害了。
　　尹和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走过来伸手摸他的额头。手掌很凉，贴在发烫的皮肤上很舒服。
　　“烧得不低。”尹和说，“吃药了吗？”
　　“吃了。”
　　尹和转身去倒水。佟颜看着他的背影——十七岁的少年已经很高了，肩背宽阔，白衬衫的布料随着动作绷出清晰的线条。
　　他想起去年冬天，也是发烧，尹和翘课去看他。站在寒风里，冻得脸颊发红。
　　那时候，佟颜以为尹和只是对他好。
　　现在才知道，尹和对很多人都好。
　　对蒋应欣，对邵亚澜，对方辞易。
　　他只是一个……比较特别的那个。
　　但特别到什么程度？
　　佟颜不知道。

　　“喝点粥。”尹和把保温桶打开，是皮蛋瘦肉粥，还冒着热气。
　　“你买的？”佟颜问。
　　“食堂打的。”尹和说，“趁热喝。”
　　佟颜接过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粥很烫，但很香。他喝了几口，抬起头：“你吃了吗？”
　　“还没。”尹和在他床边坐下，“等会儿吃。”
　　“那你快去吃吧，我没事。”
　　“不急。”尹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有半小时上课。”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宿舍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尹和。”佟颜忽然开口。
　　“嗯？”
　　“蒋应欣……她今天找你了吗？”
　　尹和愣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问问。”佟颜低头搅着粥，“你们……经常一起吃饭吗？”
　　“偶尔。”尹和说，“她高三了，时间紧，我们见得不多。”
　　“但她还是会找你。”
　　“嗯。”
　　“为什么？”
　　尹和顿了顿：“因为她需要。”
　　“需要什么？”
　　“需要有人听她说话。”尹和说，“高三压力大，她有时候会焦虑。”
　　佟颜不说话了。他想起蒋应欣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那么温暖，那么明亮。那样的女生，也会焦虑吗？
　　也会需要尹和吗？
　　“佟颜。”尹和叫他。
　　“嗯？”
　　“你在想什么？”
　　佟颜抬起头，看着尹和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倒影——小小的，苍白的，病着的。
　　“我在想，”佟颜说，“她对你来说，一定很特别。”
　　尹和没说话。
　　“我知道的。”佟颜继续说，“你为她打架，为她报四中，现在又陪她度过高三。她一定……对你很重要。”
　　“是。”尹和承认了，“她很重要。”
　　这话说得很平静，但佟颜觉得，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心上。
　　“那你……”佟颜的声音有点抖，“你喜欢她吗？”
　　又是这个问题。
　　上一次，尹和说“不知道”。
　　这一次呢？

　　尹和沉默了很久。
　　久到佟颜以为他又要回避了。
　　但这一次，尹和开口了，声音很轻：
　　“我分不清。”
　　“分不清什么？”
　　“分不清是喜欢，还是依赖。”尹和说，“小时候，每次我爸妈吵架，蒋应欣都会来带我走。去她家，吃她妈妈做的饭，睡她家的沙发。她陪我说话，陪我玩，陪我等。”
　　他顿了顿：“那时候我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离开我的人。”
　　佟颜的心揪紧了。
　　他想起尹和的父母——常年不回家的父亲，远在国外的母亲。想起那个空荡荡的家。
　　想起尹和说“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时的眼神。
　　原来那些他不知道的事里，有这么多。
　　有蒋应欣。
　　有那些寒冷的夜晚，温暖的饭菜，和永远敞开的门。
　　“所以，”佟颜小声问，“你依赖她？”
　　“嗯。”尹和点头，“就像依赖一根拐杖。没有她，我可能走不过来。”
　　“那现在呢？”佟颜问，“现在你还依赖她吗？”
　　尹和想了想：“现在……更像是习惯。习惯了她在那儿，习惯了周末一起回家，习惯了听她说高三的烦恼。”
　　“那喜欢呢？”
　　“我不知道。”尹和说，“有时候觉得喜欢，有时候觉得不是。很乱。”
　　他说得很坦诚。这种坦诚，反而让佟颜更难受。
　　因为如果尹和说“不喜欢”，那他还可以骗自己。
　　但尹和说“分不清”，就意味着可能。
　　意味着蒋应欣在尹和心里，占据着一个模糊而重要的位置。
　　一个佟颜永远无法触及的位置。

　　粥快凉了。佟颜又喝了几口，实在没胃口，放下了勺子。
　　“不喝了？”尹和问。
　　“嗯。”佟颜躺回床上，“困了。”
　　“那睡吧。”尹和站起身，“我下午还有课，晚上再来看你。”
　　“不用了。”佟颜说，“你高三，别老往我这儿跑。”
　　“没事。”
　　“真的不用。”佟颜坚持，“我室友会照顾我的。”
　　尹和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头：“行。那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
　　尹和走到门口，又回头：“佟颜。”
　　“嗯？”
　　“蒋应欣和你不一样。”
　　这话说得很突然。佟颜愣住了：“什么不一样？”
　　“她很重要，”尹和说，“但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尹和没回答。他只是看着佟颜，眼神很深，像在思考什么。
　　然后他说：“好好休息。”
　　门关上了。

　　尹和走后，佟颜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蒋应欣和你不一样。”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是对蒋应欣是依赖，对他是什么？
　　是对蒋应欣可能是喜欢，对他是什么？
　　是对蒋应欣是“很重要”，对他是什么？
　　佟颜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尹和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认真。
　　认真到让他觉得，也许……也许自己在尹和心里，真的有那么一点特殊。
　　哪怕只是一点点。

　　下午，佟颜的烧退了。
　　他起床洗漱，喝了点水，觉得精神好了些。拿出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尹和下午三点发的：
　　“还烧吗？”
　　佟颜回：“退了。好多了。”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嗯。晚上别去自习了，在宿舍休息。”
　　“好。”
　　“我下课去看你。”
　　“不用——”
　　“六点半。”
　　尹和的决定，从来不容置疑。
　　佟颜看着那条短信，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也许……真的不一样。
　　也许在尹和心里，他和蒋应欣，真的是不一样的。

　　六点半，尹和准时出现。
　　这次他带了晚饭——食堂的炒饭，还有一瓶橙汁。
　　“趁热吃。”他说。
　　佟颜接过饭盒。炒饭还冒着热气，鸡蛋和火腿的香味混在一起，很诱人。
　　“你吃了吗？”佟颜问。
　　“吃了。”尹和在他对面坐下，“跟蒋应欣一起吃的。”
　　佟颜手里的勺子顿了顿。
　　“她问我下午怎么没来上课。”尹和继续说，“我说你病了，我去看你。”
　　“她……说什么？”
　　“说让你好好休息。”尹和说，“还说周末如果回家，可以来她家吃饭，她妈妈炖汤。”
　　又是她妈妈。
　　又是那个温暖的家，那扇永远敞开的门。
　　佟颜低下头，扒了一口饭。米饭很香，但他吃不出味道。
　　“佟颜。”尹和叫他。
　　“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蒋应欣？”
　　问题来得太直接，佟颜噎住了。他咳嗽了几声，尹和递过来橙汁。
　　喝了几口，佟颜才缓过来：“我没有不喜欢她。”
　　“但你每次提起她，都不太高兴。”
　　佟颜不说话了。
　　他没办法否认。因为尹和说得对。
　　每次提起蒋应欣，他心里就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没有不喜欢她。”佟颜重复，“我只是……羡慕她。”
　　“羡慕什么？”
　　“羡慕她认识你那么早。”佟颜说，“羡慕她见过我不认识的你。羡慕她……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这话说得很小声，但每个字都很真诚。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佟颜，你不用羡慕她。”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尹和说，“而且……你不是她。”
　　“这算什么理由？”
　　“这就是理由。”尹和说，“你不是她，所以不用成为她。你只要是你，就够了。”
　　这话听起来像绕口令，但佟颜听懂了。
　　尹和在告诉他：你不必和蒋应欣比较。因为你们不一样。
　　因为你是佟颜。
　　就够了。

　　晚上八点，尹和该回教室上晚自习了。
　　“我走了。”他站起身，“明天早上，食堂见？”
　　“嗯。”佟颜点头，“谢谢你来。”
　　“不用谢。”尹和走到门口，又回头，“佟颜。”
　　“嗯？”
　　“早点好起来。”尹和说，“周六还要去琴行。”
　　佟颜愣了一下：“这周还去？”
　　“去。”尹和说，“陈叔说想你了。”
　　“你想我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佟颜就后悔了。太直接了，太……不像他了。
　　但尹和没生气。
　　他笑了——那个很淡的，转瞬即逝的笑。
　　“想。”他说。
　　就一个字。
　　但佟颜觉得，这一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他安心。
　　“我也想你。”佟颜小声说。
　　尹和点点头，挥了挥手，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佟颜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脸很烫，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知道，此刻的心情，和刚才不一样了。
　　因为尹和说“想”。
　　因为尹和说“你不是她”。
　　因为尹和说“你只要是你，就够了”。
　　也许，真的够了。
　　也许在尹和心里，他和蒋应欣，真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存在于过去，一个存在于现在。
　　一个可能是依赖，一个可能是……别的什么。
　　佟颜不知道那个“别的什么”是什么。
　　但他愿意等。
　　等到有一天，尹和能分清对蒋应欣的感情。
　　等到有一天，尹和能明白，对他佟颜的感情。
　　等到那个“不一样”，变成“很喜欢”。
　　哪怕要等很久。
　　他也愿意。
　　因为那是尹和。
　　是他十五岁那年，在梧桐树下等来的尹和。
　　是他愿意为之选择四中的尹和。
　　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的尹和。
　　所以等吧。
　　等到春暖花开，等到水落石出。
　　等到有一天，尹和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佟颜，你和她不一样。”
　　“因为对你，我知道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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