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庭

　　秦沐快马加鞭进了那藏文馆，此处并不是特别气派的地方，但是清幽雅致。
　　秦沐与那馆主倒是相交甚欢，对于他们一家在当年的乱局中力保书籍的行为更是敬佩，要不是惦念着青鸣珂，他说不定还会额外多留几日。
　　要带回去的书收拾起来还需要个两日，他便出门逛了两日。
　　这一天他正瞅着饰品铺子里的一批花朵式样的玉簪，虽不是珍品，但是款式新颖。余光中却似乎瞧见一个熟悉的人，扭头去看竟是钟长明，腰间挂着一块玉牌格外晃眼。他想了一想，不动声色地跟着钟长明。
　　钟长明幼年家境贫寒，市井里过来的，虽然体魄也算是从小锻炼出来了，但是武功是不会的，做的也是正经商行生意，没有太大的警觉性，所以一路都没有发现秦沐。
　　秦沐一路跟着钟长明从热闹的街市拐到了百姓们居住的地盘，看着钟长明走到一处还不错的宅院，显然是钟长明自己的住处。
　　钟长明上前敲了两下，然后自己推门进去了。
　　秦沐按耐不住，从墙边走出来，站在门口打量着，在隐约听到里面钟长明嘱咐人插上门后，他下定决心猛的推开门，然后大笑道：“哈哈，我跟了钟兄一路你都没发觉，哈哈，哈哈.......”
　　秦沐本就尴尬的笑声变得更局促，最终沉默了。
　　门后是很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是一群人正在吃饭，百盛月正啃着手里的鸡腿，沈乐文在跟其他人争剩下的那只鸡腿。
　　百盛月看到秦沐时，她瞪大了眼睛，嘴巴里的鸡腿都忘了咀嚼，她用含糊不清地声音发问：“秦沐？你怎么在这？”她又伸头往秦沐身后瞧，她甚至觉得公主可能会突然从秦沐身后走出来。
　　钟长明也惊讶不已，看了看百盛月，又去看秦沐，最终小心翼翼地问终于趁乱抢到鸡腿的沈乐文道：“你们跟秦公子是一起的吗？”
　　百盛月已经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她喝道：“什么话！我都说了我们是来秘密办案的了，穷的客栈都住不起了，他要是跟我们一起，我早薅他的钱了，怎么还会来占你的便宜！”
　　钟长明连连称是，又把桌子上的糟鹅往她那移了移。
　　秦沐已经缓过劲来，他走到桌子那，把糟鹅揽过来，吃了两口。
　　钟长明更不敢招惹他们俩了，他想着等这些人走了，他还是要去上上香积积德，三天两头遇见这两人的话，他实在吃不消。
　　百盛月不满地对秦沐道：“你怎么跑到这了？不在家陪你媳妇？”
　　钟长明适时地恭维道：“秦公子成亲了？恭喜恭喜！”
　　秦沐把筷子放下，对他笑着说：“巧了，我夫人你也是见过的。”
　　钟长明做恍然状：“哦？是那位很是端庄有礼清丽可人的小姐吧，呀，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般配！”
　　秦沐笑得得意，拱手道：“钟兄别急着恭喜我，今日真是意外之喜，我是听说盛姐要来办案子，没想到倒是在你这过起了日子！”
　　钟长明面色一红，知道秦沐想歪了，还没来得分辨，百盛月的筷子就扔了过来。秦沐扭头一躲，抱着手臂冲着百盛月和钟长明笑。
　　沈乐文替百盛月解释：“公子真的误会了，我们就是因为案子才在这逗留的。”
　　秦沐不解，百盛月摆手，把秦沐叫到一边跟他解释了一番。
　　原来她奉命查访私铸弓弩之人，能铸出精良的弓弩的武器铺子基本锁定在城西，他们还告知了州府，州府也派了些帮手，他们一起查探出了这两日有了动静，所以他们等着州府盯哨的人传消息来，就前去一起动手。
　　秦沐点头，表示明白，但他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会在钟长明这里。
　　百盛月局促了两下，然后低身说道：“那人家州府的人知道我们是奉安来的人，对我们是左右恭维，搞得我们都晕乎了，问道我们住所的时候，我们就有些大言不惭了......”
　　秦沐冷笑：“也就说，人家本来可能是想给你们提供住处的，结果你们觉得丢了京里来的人的面子，所以没答应？就来投奔钟兄了。”
　　百盛月摇头叹气：“也不是如此，我哪是好这个面子的人。这话是我手下人跟人夸下的，他们在侍羽营其实也就是个小人物，到了这却被人恭维得像是公主王爷，就飘了起来。等我跟他们主事的说完话，他们的海口已经夸出去了，我也不能打他们的脸呢。就只得说我们自有安排。可是客栈那么贵，这些人吃的喝的又要那么多。我哪有那么多钱财，这才，出此下策投奔了钟长明......”
　　秦沐嗤笑出声，见百盛月汗颜的样子，没继续调笑，只道：“那人家还真让你白吃白喝啊？”
　　百盛月笑道：“那哪能啊？我跟他说了，等我事情办完了，一定还他钱。这下子好了，你一来，他就不用等那么久了，你现在就先垫给他吧，把我们后面几天的食宿也垫给人家。”
　　她说着，就把秦沐推出去，然后一边招呼钟长明过来，一边说：“来来来，钟公子，让秦公子付给你钱哈，他有钱的！”
　　秦沐连连后退，露出无奈的样子来：“不是我小气，这钟兄也知道我都成家了，这还要养家糊口呢。”
　　百盛月震惊于秦沐的信口雌黄，她喊道：“你少来！你家娘子的家底可不用你来养！”
　　就连沈乐文他们也不屑于秦沐的说辞，都在哄笑，说秦公子有钱得很，夫人更是富可敌国，让钟长明只管问他要钱。
　　秦沐连连摆手：“非也非也，我所说的是指我这次所带盘缠终究是有限的，还要留些给我家夫人带些礼物呢，我家夫人自然不需我养家糊口，但是为人夫的心意是不能少的。”
　　他挨个巡视一遍百盛月的人，笑容里带着笃定道：“到时候我家夫人要是嫌弃我出门在外不想着她，各位可能替我去说道说道？”
　　众人自然哑口无言，百盛月暗骂秦沐无耻，钟长明好笑地开口道：“无论是秦公子还是百姑娘，你们这些日子的食宿我都不用你们还钱。”
　　他正色道：“你们本就是为百姓辛苦，这些钱财我还出得起。”
　　秦沐收了没出息的样子，踌躇着说：“其实，我也不是真没钱......”百盛月瞪了秦沐一眼。钟长明极宽大地摆手，表示他并不是戏言，他还让人给秦沐收拾房间，让他在这也住下。
　　秦沐自然不愿，但是百盛月非要抓他这个壮力，不许他拒绝，秦沐也没办法。

　　风霄苑，庭中几株老梅虽已凋零过半，枝头犹有零星的残红，倔强地吐着余香。
　　青霓歪在亭中软榻上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年轻剑客舞剑。
　　“长公主，玉颂公主到了。”
　　不远处的回廊，青鸣珂遥遥向青霓示意。
　　青霓半直起身，让侍女如华亲自去迎。
　　青鸣珂扶了她的手，谢道：“谢谢甘姐姐。”
　　甘如华赞道：“多年不见，殿下出落得天仙一般。”
　　庭院中，那白衣剑客舞得更加剑挑清风、步如流星。青鸣珂边走边看，心中也暗赞。
　　到了亭中，青霓一把将青鸣珂拉在塌边，“好丫头，回来这么久，今日才想到来看看姑姑？”
　　青霓丧夫时不过二十五岁，这些年来一直自居，不愿再嫁，今年也不过三十。此刻即便未施粉黛，发髻散乱，也能看出其姿色风韵不俗。
　　“我是怕我扰了姑姑清净，您看我一来，耽误您赏剑了不是？”
　　青霓笑倒在牡丹绣枕上，“抚衣，来见过玉颂公主。”
　　年轻剑客收了剑，擦了擦额间汗珠，来到亭前台阶叩头。
　　“抚衣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抚衣臂膀比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略粗壮些，面容和声音倒还有些稚嫩。
　　“姑姑的人就不必行此大礼了，我也不懂武学，没什么见教。”
　　青霓噗嗤一笑，“我知道，丫头不喜欢习武的，喜欢读书多的，是不是？”
　　青鸣珂知道自己面皮厚不过青霓，索性只笑不说话，希望她不再调侃。
　　青霓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家那位不在，只怕你还想不到来看我呢，小没良心的。”
　　二人叙旧到傍晚，青霓一定要青鸣珂留下，青鸣珂几番推脱都没能走掉，心下正为难，突然呼啦啦跑过来一群侍女侍卫，扑通跪下地上磕头哭喊。
　　甘如华近前呵斥： “何事慌张？在长公主和玉颂公主面前成何体统？”
　　其实她不用开口，前头的几个人已经颤着声音不停地嘟囔着“死了死了，水池里有尸体……”
　　青霓直起身子，她穿的单薄，身上的丝被滑落，东风裹挟着残留的寒气，吹得她肌肤生凉。
　　“什么人寻了短见吗？如华，你看看，你不常在我身边他们就放肆了，连人命都弄出来了！”
　　青鸣珂拿过一旁的斗篷替她拢上，甘如华对青鸣珂赔笑“让公主受惊了，长公主是吓坏了，说不定是小丫头失足落水了，我这就去……”
　　青霓霍然起身，“何处？何人？说清楚！”青霓的声音低沉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镇住了门外濒临崩溃愈加大声的哭嚎。
　　甘如华面露尴尬，青鸣珂屏声静气，她看着抖若筛糠的一大群，也静待下文。
　　“奴婢……奴婢想看看池边柳树抽芽没……就……就看见水草里缠着个东西……是个人！穿着锦袍……带着金冠，如泉姐姐说，可能是，是三殿下……”
　　甘如泉也在一群人里，缓缓抬起头来面如死灰地看着青霓和姐姐，无声地点头。
　　青霓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鸣珂腿软了一瞬，向寒连忙搀着她，甘如华也跪坐在地上。
　　水池边已围了一圈人，个个面如土色，要不噤若寒蝉，要不呜呜咽咽，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池水浑浊，浮萍和水藻之前被粗暴地荡开，搅起一片污浊。几片残破的粉色梅瓣，粘在躺在那的灰败惨败的脸颊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合时宜的凄艳。
　　虽然回奉安后没有见过几次，但是青鸣珂认出来了，那是青陌的脸。
　　她盯着水面眼神放空了几息，僵硬地转过身，努力平静地对青霓道：“姑姑，让人先去通知大哥吧。”
　　青隐收到消息时正在皇妃尹琅处用膳，听到连滚带爬的下人带来的消息，没有动，也没有急切地追问。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眼睑，笑了一下。
　　尹琅看得心惊肉跳，一把抓住青隐的手。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平静。他开口，声音异常低沉平稳，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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